在武汉读大学的时候,离学校最近的商圈是光谷,所以光谷成了朋友相约最方便的地方。学校到光谷步行需要20分钟左右,这条路的对面有一片在建的教工小区,工地大门有一副对联,见得次数多了,也就不容易忘掉。对联写的是:圬墙技胜王成福,广厦心如杜少陵。后一句好理解,讲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意指房屋万间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有达则兼济天下之意。偶然在图书馆读到韩愈《圬者王承福传》一文,有种顿悟之感:原来出处在这里。后来因学业工作之故,读韩愈也少,却也把他当做心中理想文人。
韩愈(768-824)苏东坡写《潮州韩文公庙碑》,说韩愈“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对其赞誉之意难以言表: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盛世,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少年读到上文,应该没有不热血盈胸忾慕韩愈为人的。最近偶然再次读到,依然难掩心中激愤之感。
韩愈无疑是中国传统士人的典型代表:才华横溢入仕于朝,践行孔子“士志于道”的理想,道义所在,虽犯上遭黜也在所不惜。孟子有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韩氏一门,人才辈出。韩愈父亲韩仲卿曾为武昌令,有美政,李白曾做《武昌宰韩公去思颂碑》。李白文章中论及韩仲卿“七代祖茂,后魏尚书令,封安定王。五代祖钧,金部尚书。曾祖晙,银清光禄大夫,雅州刺史。祖泰,曹州司马。考睿素,朝散大夫、桂州都督府长史”。韩仲卿也曾为曹植作品《子建集》作序。可见韩氏一门书香世家,祖辈多有功勋。但到了韩愈这一辈,韩家衰落。
父亲韩仲卿在韩愈三岁时去世,他则由大哥韩会照养,但韩会也在他十岁时去世。在祭奠侄儿十二郎的文章《祭十二郎文》里面,韩愈催人泪下的写到:“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逝,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一门,为此而已’。”
生活虽然艰苦,韩愈并没有困顿消沉,也赖先人庇荫和兄嫂照顾,韩愈好学不辍。《旧唐书·韩愈传》里说:“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学儒,不俟奖励。”韩愈博闻强记,日记数千百言,随着年龄渐长,他能尽通《六经》和百家学说。韩愈感于当时文风不振,多有颓唐之气,意图更新一番。《旧唐书·本传》中说:“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养,欲自振于一代”。正是立志当早当大,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韩愈有才名,但参加科举四次才获进士第,三次参加博学弘词科考试均失败,期间多次上书宰相而不得用,几经波折被因为幕宾。文人政治规规矩矩,沉沉闷闷,韩愈身处无风起浪的官场,操行坚正,“不识时务”的顶撞他人,上书批评时政。他不信“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一说,几经贬谪,不变的是他执拗的性子。
遭贬黜之后,韩愈做《进学解》自喻自娱。每当读到这篇文章,在感叹韩愈多才而不见用之余,我也不免独自戚戚一番——少年辛苦终身事,自己却向光阴懒了多少年月。宰相看到他的文章便心生悲悯,又启用了他,后因军功迁任刑部侍郎。如果韩愈能够隐忍蛰伏,官运未必不会亨通;但如果他做个识时务的“俊杰”,他也必不会名垂青史。谏迎佛骨则是他最为人称道也最为人争议的事情。
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唐宪宗派人迎佛骨,但上有欲下必甚焉,朝臣和百姓多有废业破产也要供佛。韩愈以儒家卫道者的使命感,写下《谏迎佛骨表》一奏疏给皇帝,奏疏上说“自伏羲至周文武时,皆未有佛,而年多至百岁,有过人者。自佛法入中国,帝王事之,寿不能长。梁武帝事之最谨而国大乱。请烧弃佛骨。”宪宗看到奏疏大怒,本欲杀韩愈,多位官员为韩愈求情,韩愈于是免死而被变为潮州刺史,流落天涯。
关于谏迎佛骨一事,争论很多,批评也很多。章太炎曾说他在饿鬼道看到了韩愈并与之交谈,抵佛的韩愈问何时能离开饿鬼道,别人告诉他说他因晚年忏悔才免堕地狱,等他谤佛的文章没有了影响他才能脱离鬼身。文化学者也罢此事作为儒释道三教交锋的一例。在我看来,韩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他做了最了不起的事情,作为名宿大儒,他敢于站出来大声疾呼,真不愧为“道济天下之溺”,此心可昭日月。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又何如!
当时的潮州属于不毛之地,民众尚未开化。韩愈被贬也没有消沉,而仍然想的是造福一方。他开办学校,教以道德,也不断加强治安,使得旧俗一改,耳目一新。潮州人于是为韩愈设庙坛,为之祭拜。说起来也真是讽刺,如苏轼所说“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训鳄鱼之暴,而不能弥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享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但历史也给了韩愈他应有的地位。历史不会辜负任何人,公道自在人心。
传统士人以进谏为天职,以致君父为尧舜为任,希望以道统驯服政统。尽管中国文化鼓励人重生命而不惜苟活,却也有士人先哲不肯将“衰朽惜残年”,他们为脱心智与俗世之桎梏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从不丧失心中的理想。即使是万马齐喑,九州也不会无生气,因为,有些人,就是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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