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芦苇只是一片片黑魆魆的影子，偶有一丛特别高的，矗在杂草后面，直着头，好像动物园里寂寥的困兽。他们又到这条路上来了，上次以为是最后一次，谁知道今天会再来，但是，还能来几次呢……
秦升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顶灯。
“袁倩……”他转向她。
“什么时候的事？”袁倩抢过话头。
“前天，初七公布的。”
“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其实年前上面就在讨论这件事了，他知道。当时不是没想过会是自己，但真的公布了还是有些意外。
袁倩摇头，怎么会这样！昨天她好不容易接受了怀孕的事实，心里忐忑着……想着今天跟秦升见面，把事情当面告诉他，商量接下去怎么办。谁知道，下午，她和接她活的同事一起去华盛拜访。在茶水间，她意外听到秦升要去新加坡研究所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我却要从别人嘴里听到？”
“如果我电话里跟你说，你就能接受了吗？”秦升道，“你肯定要见面。这两天太忙了，我准备今天见面告诉你的。”
是啊，她也有事情要告诉他。她真想脱口而出告诉他她怀孕了！她强按着冲动，她想听听他怎么说。“你准备怎么跟我说？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办！”眼泪又出来了，她着急，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她没有怀孕，情况还好些。她可以选择等他，或是不等……
“我要去一年。你能等我一年吗？等我回来……”秦升拉过她一只手。
“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你再跟她离婚吗？”
“是……”
袁倩盯着秦升的眼睛，她相信他没有骗她，但是，她到底看出了一些不确定。他一年就能回来吗？下午她听到，华盛这种外派，说是一年，但其实一年就回来的人不多，有人甚至两年了还没回来。就算他一年能回来，谁又能保证今天说的一切不变呢？“能不能不去？”她抓住他的手。
“……袁倩，这不是说不去就能不去的，除非我离开华盛。”
“如果我不让你去呢？”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么做，但还是想问问他。
“为什么？这不是坏事情，这是个机会。”
她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她也希望他好。但是……她低头看着他的左手，手背上的痂已经褪干净了，留下一道短短的疤痕。“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袁倩抬头。
“嗞——嗞——”手机振动的声音，是秦升的。“喂，陈总。”他看了一眼袁倩，示意她等一会，推开车门下车了。
一般他都是当着她面打，只有很重要的电话他才会这样做。声音隐隐传来，应该是关于外派的事。看样子他是很想去了。如果现在她告诉他，她怀孕了。就算他选择不走，也是不情愿的。他会觉得是因为她，因为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孩子造成的。而她也会觉得对不起他。如果他知道了还是要走……她不敢想象那种可能性……
但是，现在于她是最有利的时刻啊！她甚至有一种预感，错过这一次，他们将再也不可能结合。
秦升坐回车内。“你刚才说有事告诉我，什么？”
“我怀孕了。”
“……什么？你说什么？”秦升盯牢她，脸色瞬时凝肃下来。“我说我怀孕了。”她看着他的脸，心里也是一冷。
“你确定吗？”
“应该不会错，我那个一向很准。”
“不是，袁倩……这要去医院确诊下。”
他分明在告诉她，他不希望那是真的！眼泪静静淌下来。“如果确诊了呢，你准备怎么办？”
秦升慢慢转过身去，摘下眼镜，看向车窗外。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化验报告就在她口袋里，现在就可以拿出来，然而她下不去手。她第一次觉得他们的感情如此脆弱，这是连上次分手时，都没有过的。“咕噜噜噜……”是她的肚子在叫。因为急着把事情说清楚，他们没吃晚饭就来了。她突然想到肚子里的那条小生命，是它饿了吗？
“我们去吃饭吧。”秦升戴上眼镜。
“如果确诊了怎么办？”她拉住他准备发动车子的手。
“等到确诊了再说吧。”他淡淡地说。
袁倩没再说话。两个人一起吃饭，刚吃两口，秦升接了个电话又去公司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番茄牛腩、煎带鱼、荷包蛋、香菇菜心，都是她拿的，但是她吃不下去。昨天接受了怀孕的事实后，不能否认，她心里有一个角落是开心的，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今天中午她突然想吃肯德基，想到当年自己怀小菲小芙时也是这样，这份开心愈加强烈了一点，然而现在……
回到家，两个女儿已经睡了，程历还没回来。看了小芙，她去看小菲。写字台上有一张什么画，上面搁着笔。她拿起来看。原来是他们给程历准备的贺卡，过两天就是程历生日了。看得出来是小芙画的。墨蓝的天空，明黄的上弦月，绿草地上红瓦白墙的尖顶房子，里面有四个人，都笑弯了眼。小菲在贺卡里写道：
亲爱的爸爸：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您已经40岁了，但我们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认为你变老。我们希望你每天早点回家，少出差，我们和妈妈在家里等你。这瓶幸运星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编的，是妈妈想到的。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告诉你哦，里面妈妈编得最多。（笑脸）
袁倩一笑，眼睛涨起来。她打开小菲写字台的柜门，那瓶幸运星果然在里面。上个月两个女儿问她送给爸爸什么生日礼物好，她想到幸运星。买彩纸教她们编，又买了这个埃菲尔铁塔状的水晶瓶。后来每天晚上她们都会折几个放进去。因为熟练，她自然比她们编得多些。然而她的星，多是带着一颗不安的心，歉疚的心编成的……
还差几个就满瓶了。袁倩抽出一根粉紫的纸条，坐在写字台前编起来。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她真的要把这个家打碎吗？这个家，就像这水晶瓶里的星星一样，是他们两个人，后来四个人，一点一点，经年累月筑起来的，她真的忍心把他们推倒吗？让一个女儿失去她，一个女儿失去程历，从此变成两家人，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12点秦升发来微信。“刚到家。你明天去医院确诊下吧，有了结果马上告诉我。”那一夜她没有睡，把那年夏天和秦升重逢到今天的一切细细回忆了一遍。外面渐渐有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窗帘后面开始泛出蓝蓝的稀薄的光，再到微茫的白色，房间亮起来了。袁倩最后读了一遍那条半夜就编辑好的微信，按下发送键。“那个来了，不用去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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