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陈庄
当我再走陈庄再见陈庄的时候,粗约算来,三十年也有余了。
初走陈庄,我还年少,在青涩与梦想中行走。再走陈庄,岁月不待,我已白发。时光更迭,今此时再不是昔日那陈庄。
那时陈庄,无关我事。我只是一个少年郎,地理意义上的无可选择,既无公路又无车,抄近捷径,去镇上求学,四十多里羊肠山路,陈庄,依山傍水,南北狭长,它的路程居然就占四分之一。我必须走在它的这条“河西走廊”,每周二趟往返,在这里丈量梦有多长路也有多长,“肩膀上的‘红旗’(每周伙食)手中的书”便是那时我模样。一个人,山高水长,起起伏伏,一个人,匆匆那年,匆匆时光。后一条公路门前经过连接豫鄂,通衢与便捷,隔绝少时曾经路,也让我想见陈庄在梦乡。
那时,一个人的行走,我就有广阔的空间,放飞心事,边走边想;我就有空暇,徜徉碧水蓝天的丹江湖畔风景如画,把那些星般散落的田园乡俗细细打量。
山路上的青石板,被万千足迹磨光。你或许留意,或许置疑,我却看见,八百人村庄,人声鼎沸,鸡犬相闻,陈庄,同其它村一样,生机盎然。一座山又一道梁,一面坡又几座房。几处人聚侃浓荫里乘凉,几少儿嬉耍捕捉蝉唱的方向,小河边纤指如葱臂膊如藕的村姑欢笑浣裳,淳朴和惬意水面荡漾……。倏然如梦,后移民时代,陈庄,诗与诗的意蕴,情与情的感触,一样,不一样。
那时节,陈庄,或依水常常“水漫金山”,或看水不解近渴望眼欲穿。依水者和丹江湖咫尺之遥触手可及,潮起水涨,播撒的希望总会伤心汪洋。水之患,情之念,就搬到一座特别高的金花岈山上居住吧。那座山东有“丈把崖”之称,西边凌势陡峭令人目眩。高高的山顶一株槐一座庙,时有残存的纸灰飞扬,仅此而已,荆棘石头,一片荒凉。是谁能为他们风调雨顺,是谁在这儿祁祷上苍?登高西望,山下就是水草,庄田;就是鹅卵石,芭茅,河滩;就是鱼关,如今的淅川移民民俗馆,原色原味移民生活遗迹的永久存念,苦难诗篇。山下的青瓦残垣随处可见,碌碡磨盘倾斜凌乱,坟冢荒草,飘曳纸幡,根在那里,人在高山,看丹江湖水天一色,多少次让他们魂萦梦断。我看的多了,每每触目心惊和慨叹。沧桑易变,一片瓦一块砖,遗弃的岂止是血汗劬劳,哪一寸土里无不深埋几多他们的无奈与辛酸?
缺水者:村子里唯一一口水井,水并不旺,在这个世世代代缺水,做梦都是水,为从山下拾级而上丹江河木桶汲水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刚到家,绳断水溅而自寻短见的媳妇,而致今仍孤身一人的男人的地方,苦涩的水还是滋阴了女人们的眼光,壮阳了男人的力量。喝着它,村子里一家家人丁兴旺,沐浴它,她的儿女分外端庄。这苦涩的水呵滋养孕育了人口兴旺的一个村庄。也滋生着他们的爱恨与迷茫。
井台上,摆满的水桶,盛装着每天的焦灼和等待,也装满不可估摸突如其来的争执和碰撞。一滴水,一寸土,会让平日里的笑容扭曲,憨厚换脸。嗷嗷待哺的一家人,一大家人,掠夺了母亲稀薄的奶水,母亲少了血色的脸上,宽容和坚强。一口井是母亲,一粒土是母亲,一座山一片枯叶还是爹娘。
树叶黄了又绿,山花谢了再开。寂静的光阴在淡淡的炊烟里来去飘浮,在稠密的叶罅里斑驳晃动,既匆匆又缓慢。牵着牛荷着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高高的山梁阻挡了父老们致富的步履,简陋的耕作条件笨重了他们生存的空间。也依然就这样,重重复复,岁岁年年。
这就是陈庄,我记忆陈庄,我印象陈庄,我平静又多难的陈庄!
陈庄,对搬迁,有着深深地体味,深深地痛伤。当他们一镐一镐挖平山头,手麻膊酸,打泡磨茧,重建家园,脸上的疲惫还不曾散去,石头房里的木凳还末曾温热,丹江河水北去,水位提升,山下的田地几乎被淹,他们的切肤之痛再次重演。可又是搬迁,让他们走下山来,告别水苦,是搬迁,让他们同心抱团,“相逢一笑泯恩怨”。这时的陈庄,名不见经传,就像你从未听说过一样。而它却真实地存在,在淅川几百个村庄里平平淡淡,存在的是那么真实那么自然。一样的一名不闻,一样的情感丰满,一样的深明大义,一样的侠肝义胆。丹江湖“大江歌罢掉头东”,平日里的干戈磕绊,在移民,在叩别故园,统统化作了玉帛,散作了云烟,天地动容泪洒长天。手与手的紧握,泪与泪的交换,祝愿与祝愿的反复咛嘱,夜晚与夜晚的不眠倾谈,仿佛一个挥手从此两隔千万里,一转身梦为远别啼难唤相见时难别亦难。那个手拎黍梗锅盖的奶奶,那张背着病残父亲的画面,大卡车拉走了陈年家什,却再不能拉走他们永远的回首和眷恋。陈庄,八百多人的村庄,一下子就迁走大半。他们用微薄点滴汇成丹江湖,大爱汤汤涌泉。移民,让走出深山的陈庄命运改变;搬迁,让他们好日子一马平川。
我去过陈庄移民新居。在厚坡,淅川的香九厚重镇,毗邻上九线,邓襄南阳,渠首水源地,楚文化遗迹密集区,位置优越。参差错落的楼舍,雅致的居家摆设,让人羡慕和欣慰。小鸭变天鹅,走出了山沟沟,新陈庄,一颦笑,一衣着,足见他们的生活美好与快乐。
三十年重游再走旧时路,再见陈庄,多年渺茫,一朝重逢,走在这些后移民村,亲切,惊愕油然而生,但许多时候,喜忧参半。
移民后,库区重建旧貌新颜。从前崎岖的羊肠小路已经不见,村村通公路修至门前,路旁翠柏成行,世代都不会梦想,水泥路居然通至田间地旁。从前从不知挖掘机为何物,如今在深沟野洼惊诧寡闻的眼光。以土培肥,让荒山变果园,让瘠薄变良田,也让丹江湖水更清天更蓝,让库区更宜居更安康。从前的望“洋”兴叹,如今一口口深井钻进梦想,清澈的井水滋润了几千年的渴盼,也在一张张久违的笑脸上欢快流淌。民舍在变,村居在变,学校在变,库区人的境界观念也在变。一座座楼房绿树花草掩映,漂亮了库区新气象。从前只在城里专利的圾箱集中箱,如今村组随处可见,点滴微行,环保意识悄然增强。结对帮扶,从前的高山仰止,如今“进得厅堂入得厨房”,微服到僻壤,贴心送上门,致富结成双。就即使孤寡病残,精准扶贫,政府买单,一座座砖混房,弱势群体风雨无忧有保障,异地搬迁,更让特贫走康庄。
行走在老地方,巨变和年轻,陈庄,这眼中陈庄,现实陈庄,感觉又如丹江水,欣喜无不心头激荡。只是,也只是,这个近千人的村庄,南水北调,移民五百;扶贫迁置,又有几十人去了他乡。长年务工,县城买房,偌大一个村子仅剩几十人在这片祖祖辈辈留下的家园里苍凉守望。历史的际遇,让许多美好更美好,也让热闹与恬静各自东西,还有兄弟姐妹亲情的不舍离分,“空心村”里的空落惹人惆怅。若非这一切的变故跌宕,欢乐和亲情该依然围绕这古朴的村庄。
还只是,曾经陈庄,又见陈庄,走在一隅的历史巨变里,管窥所见库区,神情久久凝重:曾经的欢笑和泪水,现实的孤寂与宁静,陈庄,千百个陈庄,走了的,是胸襟,是大义;留住的,才更多是付出,是情怀,是奉献,是担当!
2017.7.20淅川盛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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