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将童岄带到无为房间暂且安置。她将师父新洗好的衣服和金疮药放在床上:“你包袱都淋湿了,且将师父衣服先换上。饭食在厨房自己取,我去给你收拾屋子。”清儿刚走几步又在门口住了脚,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山中清苦,草庐简陋,委屈你这济城来得少主了。”
童岄听出她画外音,摇头叹道:“清儿姑娘说笑了,我哪是什么少主,不过空弦一根罢了!素日也要劳作的。”
倒是个识趣的人!清儿在心中微叹。说实话,她对他印象并不坏。她悄悄观察有两天,见他进退有度,性子坚韧且坚定,却不像她跟师父走南闯北时见过的那些世袭子弟。她也知道无为并不是因和童莘旧交而收他为徒,这师徒缘分却是他自己诚信而坚定在雨中长跪,跪来的。
至于他说自己是空弦一根,她倒是信,败城之将寄居它城,一城岂有二主?不过看他样子,倒有种不卑不亢的气魄,果是名将之后。
不过刚觉他识趣,他又如此打自己脸,清儿不觉蹙眉,沉声道:“你须得称我师姐才对。”
童岄一愣,恍然大悟:“清……不知清,清儿师姐芳龄?”
“你如此问女子年龄,是否失礼?”清儿眉头蹙得更深,一副我就是你师姐,你能拿我怎样的态度。
“我比你先入门,便是你师姐,与年龄大小有何干系?”
“是,清儿师……师姐。”童岄怕叫得不郑重,忙起身作揖。
清儿见他脸憋的通红强忍笑意样子,竟似心有不甘,对他的好感一时去了四五分。不过她看时辰不早,便不再与他纠缠,沉着脸出去了。
“师姐。”清儿刚迈出门又被童岄叫住,颇为不悦地回头,却对上他郑重的双眼。他立在原地,再次同清儿作揖,“童岄在此谢谢师姐。”
“师父从不收徒,他竟破例收你,自是因你自己而非我帮忙,无需谢我。”清儿说罢头也不回走了。
童岄顿在原地,看着这个聪颖的小师姐背影发呆,确是又惊喜又佩服。
清儿将草庐唯一的空屋收拾出来,平常被她放些杂七杂八农具,也都尽数搬到柴房。不大会儿,童岄也跟着进来,接过她手中物什,帮着忙活起来。
“这里无需你帮忙,膝盖即有伤,回去歇着吧。”
童岄看看膝盖淡淡一笑:“这算什么伤,无妨,多谢师姐关心。”
即愿帮就帮吧,清儿摇摇头也不搭话,自顾自忙着。她素来孤独惯了,少与人打交道,如今童岄跟在她身前身后献殷勤也好,真心帮忙也罢,总让她觉不自在,索性便将他支使出去将自己湿衣洗了,省得在她面前乱晃,竟添乱。
清儿收拾好房间,天色已晚,这才赶忙去烧饭,待师徒三人吃上晚饭,已是月上柳梢。
此间盛夏,夜间也热得紧,仿佛人动一动,便将衣服湿透。好在鹿璃山清凉,丝丝凉意从鼻孔钻进来,浸透心脾。幽深如墨的苍穹高而悠远,照着远处星火明亮稀疏。童岄背着手立在檐下,远眺山顶积雪,想起当年他立在济城城墙看邳州城破那般惨相。
这里真好,一片静寂,静得让他数年来提心吊胆的心都落下来。这里没有战火,没有营营役役,没有两城百姓因房屋田地而起的摩擦,甚至没有南陵人站在邳州城墙对济城的虎视眈眈,仿若在嘲笑邳州旧民。也没有丧母之悲,没有父殷切期望和他撒手人寰扔下的摊子……这些都如千斤重担压在他双肩和脊背上,也因此重担,他父母日夜忧虑,相继病亡。
而他,当真不知该如何?……这条路长得犹如鹿璃山山脊,不可攀,如这山顶的雪,融不化。
“想什么呢?”清儿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见他呆立良久,忍不住打断他。
“啊?”童岄回过神,将目光从山顶收回来,转头见清儿站在身旁。他这才敢细细打量面前的小师姐,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白色褐衣,干净整洁,毫无褶皱。
她跟济城和邳州女子都不一样,尤其像她这般年纪女子,大多将发梳成高髻,如此显得精神,个头也高。偏这小师姐只将发随意绾一平髻,然腰身正而挺拔,竟未露矮,不过她个子这两年应该还能再抻一抻。
童岄微微侧了侧身子,才瞧清楚她发上的簪子,这哪是簪,倒像,像根筷子。她脸上未施粉黛,皮肤晒得略黑,却丝毫掩不住她巴掌大小脸上的俊俏。她眼睛平和又神采奕奕,骨子里透着并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
清儿并未察觉童岄已将她仔细打量,年纪品貌已被猜个七八分。她只微皱眉头,眯起眼睛使劲去瞧山顶,也只瞧见漆黑夜里一片雪白,不禁诧异,师父和童岄到底在看什么?
“怎么了?”
清儿不觉又将眉头紧了紧:“我在想你们竟都瞧着山顶出神,到底瞧什么呢?”
“谁?”童岄旋即反应过来,“你说师父?”
“师父也常看山顶出神,亦不知这山顶可有什么!”清儿笑罢向屋内示意,“师父叫你呢。”
“是,师姐。”童岄这两天还第一次见清儿露出笑颜,原来她竟会笑!他还以为她就是山顶白雪,冷得终年不化呢!
“你笑什么?”
“没有。”童岄觉察自己失态,忙收敛思绪接过清儿手中拖盘,“我帮你。”
童岄将托盘端进屋,清儿又回到厨房将烧好的水提出来。冬日可以围炉生火,现烧滚水烫茶,如今哪还敢坐在炉前?只得在厨房烧好开水提过去,这茶味也淡下许多。
门窗大开,将微凉的风和蝉鸣蛙叫尽数放进来,铜炉中燃着艾草制成的熏香以驱蚊蝇,清儿又在香料里放了几味静心安神,去除疲劳的药草,闻着清爽舒心。
无为和童岄对坐而谈,清儿只在旁倒茶,也不多嘴插言。无为避世多年,童岄是唯一将外面世事带进鹿璃山的人。他将如今民情,法令,政则都细细讲于无为。国主身体每况愈下,又未立储,现今掌政的是车临胞弟淮荫侯车虚,和护国大将军苏烈,二人分庭抗礼。
童岄摇头叹道:“如今照阜朝内正如潭水深不可测,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里湍急,形势不明。国主曾连下三书,请父去照阜掌禁军内围,父皆以病由推脱,他临终亦嘱咐我,不可轻入照阜,这其中缘由,父虽未明说,我亦猜到七八分。”
“师父,”童岄想起父临终时曾拽着他的手遍遍叮嘱,让他视无为同亲父,可完全信任,便也放心倾吐。
“国主如今病弱,政事力不从心,他又不敢将权柄交于外人,不得不依赖淮荫侯,却不知淮荫候权势太盛,有架空国君之嫌。而今纵观朝堂,可还有真心为民之人,不过为淮荫候争权党羽,夺利之器罢了。纵使国主广开言路,招纳贤才,真心为民之人亦让淮荫候打压的无法翻身,剩下便都以他马首是瞻。”童岄不禁有些激动,一拳打在蒲团上,“自古只有根本大于枝梢,而今日西越,偏枝梢大于根本,又怎能不无祸事!”
无为静默听着,一杯皆一杯饮茶,他饮得不是茶,不过想用茶汤升起的热雾挡住他晦暗不明的眼眸。
“而今,邳州如何?济城如何你可有想过?”无为调整好心绪问道,“你可想过?”
“我日日思,夜夜想,不过如今……”童岄将茶碗饮尽,转头又看向鹿璃山顶皑皑白雪。无为寻他眼神望去,师徒俩虽无话,而他们望着同一方向,世事无常,恍若一梦,他从未想过,如今竟有个孩子也在想他曾经想过无数日夜的事。
无为欣慰地笑道:“即如此,你无需现在回答为师,或这答案还未到时辰也未可知。”
清儿倒茶的手顿了顿,她看看无为,又看童岄,如今是越发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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