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了,熟悉她的人称她为传说中的侠女。我不知道这个称呼为何而来,因为她在我眼中,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五十岁出头就守了寡,独自拉扯着七个孩子,一直到九十五岁。她的过去对我来说,是个迷……
去年因为大舅的突然去世,匆匆回山西洪洞老家看了一眼姥姥,她的活动范围已经仅限一张床了,吃饭的时候也仅仅是挪动到床边而已。
我这个不在身边的孙女她已经认不得了,我爸爸她也不认得了,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还总追问妈妈,她大女婿怎么没有来看她?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是个对别人热情的有些过分的人,家里只要是来了客人,不管她认识不认识、熟悉不熟悉,只要是赶上饭点儿,总是极其热情的反复招呼人家一起吃饭,吃一碗还不够,还要给人家再添上一碗。妈妈和舅舅因此常常责怪她,但她从来不改正,与他们当面对峙,道理还一套套的,或是说人家是大老远来的不容易,或是说人家过的很可怜不容易,反正在她眼里面儿,别人都不容易,只有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吃上一顿饱饭才觉得安心。
姥姥据说是当年整个村子一等一的美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一是妈妈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大美女,当年她的照片堪比同期的电影明星;二是我姥爷出身大家,姥爷家的院子被当地政府列为名人故居。去年回去的时候,我们在老家高大的院门上看到了政府悬挂的“张某故居”的牌子。由此可见,姥姥作为全村第一美女嫁给了姥爷是极其合情合理的事情。
但是,相信姥姥的好日子并不长久,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他们那辈人不可避免的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经历了旧中国的覆灭,新中国的成立;经历了打土豪分田地;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经历了十年政治浩劫。他们,就是中国近代史中的真实人物。
我小时候最爱听妈妈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困难时期,因为吃不饱饭,她们放学后会把书包腾空,跑到临村枣园里去偷枣儿,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装满满一书包回来。但是也因为总是拿枣儿充饥,她的肚子被吃的涨鼓鼓的,很不舒服,我因此很早就知道,枣是难消化的食物,绝对不能多吃。她们还去捡麦子,地里的麦子收割完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孩子们放学以后,就被大人赶到田里去捡那些遗落的麦穗儿。这些都成为当时姥姥家里重要的食物来源。
以上还是好的,当时能吃上野菜也是幸福的,他们还吃过一种叫榆钱的叶子,传说中的观音土好像也吃过。妈妈说那时候有什么就吃什么,也不管能不能吃,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吃到肠胃不消化,腿浮肿,上厕所如同上刑。可想而知,在当时,姥姥作为一大家子的主妇,为准备一日三餐,动用了何其多的心思。
妈妈是家里的长女,可是在她之前,姥姥还怀过两个孩子,但都没成,所以姥姥这一生总共孕育过九个孩子,即便我知道当时的女人基本都是这样的命运,生了一个又一个,可这个数字出现在我所熟悉的人身上,还是很难接受。同为女人,我很难想象孕育过九个孩子,养大了七个孩子的女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在那么动荡艰辛的年月,姥姥该具有怎样的忍耐力呀?
姥爷用现代名词定义可谓是富二代,或者军二代,可惜没能赶上如今的好时代。由于种种原因,到他最好的青春年华已经家道中落,但富家子的毛病还在,比如抽大烟。这让我想到了余华《活着》里的主人公富贵儿。解放后,姥爷家是土改对象,姥爷被政府关起来强制解毒。十年浩劫中,姥爷又是首当其冲的批斗对象。终于熬到平反,生活逐渐趋于平静,眼见好日子就要来了,可是姥爷,却在一次公出的途中遭遇车祸,撒手人寰。
想当初,姥姥定是在同辈们艳羡的目光里,何其风光的嫁入大户人家,却万没想到反受其累,吃了更多的苦、流了更多的泪。
从我记事起,姥姥早已孤身过了许多年,但从没有看到过她为自己流过一次泪。她总是很忙碌,为已经长大和即将长大的孩子们,为我们这些接踵而来的孙辈,以及家族第四代曾孙辈,操这心、操那心,总之是操不完的心,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自己过的有多难、有多苦、有多累,也就没有时间伤心流泪了。
记得,妈妈在三十几岁的时候身体一度很不好,成箱成箱的从医院往家里搬各种各样的药。毫不夸张的说,那几年,我们家里但凡是可以放东西的地方,包括地面角落里,都堆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瓶、药罐罐,家更像药铺。
有一年,姥姥知道我和妈妈要回去,她便自作主张早早请好了县里的戏班子、请好了说书人、请好了电影放映队。从我们回去那天起,村里人在老院子里整整热闹了三天,唱戏、说书、放电影。事情办完了,还大摆宴席,请所有帮忙的人在家里喝酒吃饭,可是花了不的少钱。为什么?姥姥说是为了许愿,祈求神佛保佑妈妈身体健康,一切病痛都快快好起来。
头天晚上,她请来做法事的人,在选定的吉位上摆上香案,插上黄旗福纸,指示妈妈与她一起跪地叩拜。我对这件事情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平生第一次亲身体验教科书上、宣传片上一再强力批判的封建迷信。
姥姥虔诚的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到具体内容,可是我知道里面所有的,都是祈求神佛保佑她的大女儿能够平安健康过一生。在那之后,妈妈的病真的渐渐好了起来,家里的药越来越少,最后干脆躲到一个小柜子里,需要的时候才会打开。而姥姥,一共有七个需要她如此这般细心呵护的孩子,下面还有她孩子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啊……
前几年,姥姥还可以出远门,可以到我们家里住段时间。我的女儿很喜欢她的太姥姥。太姥姥总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生在城里,不愁吃、不愁喝,身边除了爸爸妈妈以外,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疼着、爱着、护着。
我知道,她这么说,定是又想起她的那个依然在农村生活的儿子,和几个孙子,以及重孙子。她老了,照顾自己都不能了,但心里还是有太多的放不下。
姥姥这一生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没有生过大病,没有遭过医院的罪,走的很平静,一开始是不吃不喝,然后是仅剩下呼吸,最后是没有了呼吸,就那么安静的,永远的睡去了。
人活到她这个年纪,算是喜丧,一大家子总共四代人终于因为姥姥的离世全体聚到了一起。我们这些小辈里个别竟是初次见面,其他的则是在记忆中或年轻英俊、意气风发,或未出阁小女儿态,现如今再见面,竟有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的错觉,其中多半儿拖儿带女,显出几分老态。
我当然也不能逃过岁月的消磨,从之前姥姥眼中那个有福气的城里孙女,变作了一个小家庭的生活后勤保障部队,变作了可以领着父母全国各地旅游、领着父母进省城大医院看病的主力军。我,已经不再是姥姥眼中的我了。我们也都不再是当初陪着姥姥一起过年的我们了。
丧礼办完之后,全体家族成员又回到了老院子,先是按辈分分别照了合影,最后集体照了大合影。我们在一起,虽然看上去兴致盎然、其乐融融,但心里面都知道,因为老人走了,这么齐整的家庭聚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一次?或是一次也没有了。
一个大家庭的时代因为一个老人的离开就此结束。父母辈,孙辈,曾孙辈,今后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虽然来自一处,当年祖辈们所享有过的荣耀,遭受过的屈辱,却在我们这几代人身上未曾留下任何印记,往后还将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是无奈吗?困惑吗?还是希望更多些呢?
命运不可改变,就像时间不会停止,唯愿姥姥的在天之灵能与姥爷再续前缘,能与他们的大儿子,我的大舅,三口人早日重聚……
洪洞的大槐树,我们,梦里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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