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终于在那个夏天倒闭了,一群男女蹲在厂办门口讨工资,另一群则跑到政府门前上访,闹哄哄地,天空中除了喧嚣还有一份唯恐不够热闹的浮躁。我与魏三打好铺盖卷儿,戴上遮阳帽,骑着单车,灰溜溜奔上回家的路。
是的,不给政府添麻烦,因为年轻,年轻就是资本。魏三伙同另一个工友去一家废弃的三线厂子倒腾废铁,邀我入伙儿,可我手里没本钱。魏三问,下一步准备去哪儿?我说,大不了去建筑工地做小工。魏三说,也行,能撑下来,不少挣!
我随村上几个木匠,坐上班车去济钢的工地。没想到在工地办公室遇到了我同村的表姥爷,他原是民办老师,因违反计划生育被辞退。他的学生是工地上的工头,就请他来做核算员,表姥爷见了我,二话不说,送了我一卷饭菜票,安排我住下来。说,等工头——他的学生回来,他帮我问问,能不能安排我上工。
表姥爷很忙,管着几百人的生活,以及工地上的帐务,我和他搭不上几句话。吃晌饭的时候,遇到了初中时的刘同学,他通过这几年的跌打滚爬,已经当了工地上的施工员,我向他说明来意,他说,估计够呛,工地上目前人多活少,不好安排。我想,表姥爷在这儿呢,工头会不给他老师面子?
工头果然没给他老师面子,我开始收拾行李卷儿,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表姥爷安慰我说,先别急,在这住着,等我闲下来,再想办法。
情吃白住没活儿干,也是件挺痛苦的事儿,无聊的时候,就出去转转,偌大的济钢宿舍区,我却在某个片区掉向了,南北整个掉了个儿,记得有一座月亮门,门这边儿方向感清晰,一出了那门儿,东不是东、西不是西,心里极其焦灼难堪。当我在月亮门儿反复尝试,异常纠结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小伙儿,很熟悉,黑黑瘦瘦,近了,才看得清楚,我们相互握手,拍拍肩膀,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来这儿了?”
世界竟然这么小,我在济钢某一座月亮门儿前遇到了我的校友王同学,魏三那个班上的,学的是会统专业,毕业分配到县建安集团,之后又被派到济南办事处。他是来济钢办事的,恰巧遇上了我,他说,晚上请我吃饭,让我在住的地方等他。
太阳落山的时候,王同学果然来找我了,我跟上他,一起去他的住处,王同学也住在附近。我们去小店儿买了趵突泉啤酒icon,又到菜场买了花生米烧鸡猪头肉,到了同学宿舍,他又拍了个黄瓜。在学校的时候,与王同学来往并不多,他乡相遇,把酒对酌,相叙甚欢!
那时候,我带着极强的挫败感,工作没了,身无长物,没着没落。自卑让我内心的愁绪一时无以舒展,王同学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说,明天我带你去市里找大军!
大军在县一建公司驻济办事处当会计,也是低我一级的校友,与王同学、魏三同班。我与大军交情甚好,曾是一起同吃同住、晨起不辨衣履的兄弟。找到大军的那个中午,大军请我们一起在食塘吃了饭,四菜一汤,有荤有素,中午不喝酒,伙食不错。大军公司的办事处设在齐鲁石化的一处招待所里,吃住条件都不错。大军给我找了一间储藏室,仅放得下一张床,无窗,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高的待遇了。
第二天,大军把我领到人事局的一个工地,现场负责人姓胡,大个儿,国字脸,人很和善。副队长姓薛,年龄四十多岁,穿一身红衬衫,我记得那一年夏天,街上流行红衬衫,我哥那年大学毕业,也买了一件儿,穿着不合身,就送给我了,我只有会女同学的时候才舍得穿。
两位队长对我都很客气,我知道这全是因为大军的情面,薛队长给我安排了推小车的活儿,据说,这是最简单的工种,运沙子、运石子、搬砖。活儿虽似简单,但对于身无缚鸡之力的我来说,一天下来,全身都似乎散了架。上工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六点,中午工地上吃顿饭,白面馒头、青菜豆腐,或者大锅炖土豆。我一般会吃四个馒头,一个馒头二两,饭菜票可提前去项目上找核算员领,签好字,开工钱的时候统一扣。下班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走回去,在路上买两个烧饼,地摊上有卖书的,蹲地上边吃边看会儿。
那一年《废都》出版,市面上大卖,我在地摊上寻到一本,打半折买下。晚上躺床上翻几页,满本书打着框框,血脉贲张,不觉间睡去……
胡、薛二队长中午饭是不与民工同乐的,他们会在工棚弄几个菜,一瓶酒,俩人对着吹。工人则是围坐在工棚旁边,一手抓几个馒头,一手拿双筷子,在白瓷缸子里捞来捞去。薛队长时常一脸酡红踱步出来,与工友们唠唠嗑儿,扯扯闲篇儿。有一回,薛队长把话锋儿指向了我,说,你怎么就戴了眼镜呢?读了不少书吧?
“也没读多少。”我老老实实回答。
“哎,要是读了那么多书,来工地干这个,算是白搭了。”薛队长似笑非笑地说。
还有一回,薛队长喷着酒气问我:“你怎么取了个妇女的名字?”工友们“哄”一声大笑,把我给臊得……
隔壁工棚是做水电的公司,也是一个县的。有个校友,姓王,在那儿管伙食。有时候,中午烀肉菜,他会给我盛些过来,那肉菜真香,讫今想起来依就流口水。
济南之行,真正让我尝到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腹”的煎熬,但也体验了人在难处真情的可贵。想想那些年的人和事,如同陈年的酒,酒香四溢、情深浓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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