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

华宝是个不见老的人。

在黑王寨，不见老的只有石头，河里的水哗哗地流，石头却一直老模老样待那不动，华宝倒是在动，但怎么动也就五六十岁的样儿。

不见老的华宝是个吹鼓手，专门给人坐丧的吹鼓手，这样的吹鼓手总给人不喜庆的感觉，但华宝自己把日子过得很喜庆，常常骑一辆弯梁小轻骑在寨前寨后蹿，寨里有那嘴巴刻薄的人见了，打声招呼说，华宝叔，您这是恨人不死啊！

也是的，在华宝嘴里不知道送过多少老人上山了。

华宝坐丧鼓，坐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有多少明明该走在华宝后面的，偏偏要华宝唱着丧歌送别人最后一程，有时一通宵丧鼓坐完，华宝会使劲在自己眉头和脸上搓一把。

那皱纹咋就不加深呢！

加深的是他口袋的钱，寨里人都晓得，华宝有钱归有钱，却一分也不现婆娘的眼。

婆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一个有同情心的人，是不肯多看她一眼的，华宝当然有同情心，而且有很大的同情心。

婆娘就成一件摆设了。

这也是华宝坐丧鼓格外卖力的原因。

一般人坐丧鼓，简单，天黑开场，一人唱前半夜，一人唱后半夜，从亡者的生唱到死，唱出亡者在世的千般好来，可孝子贤孙却不觉一点儿好，昏昏沉沉地靠在墙上，嘴里咿咿呀呀地不明所以。

到了华宝这里，可能是送的人太多，一回加一点儿内容，一回弄点儿玩头儿，居然形成一个程序，整出八个步骤来。

从开场，唱歌，叫碗子，开炉，奠酒，招魂，转阳，到送神把个亡者天堂之路安排得停停当当，这期间，孝子贤孙是不得闲的，要配合！当然主要是看新鲜，丧事在乡下是不亚于婚嫁的大事，得隆重，得讲究，得有说法。

比方说叫碗子，是请亡人吃饭。

比方说开炉，是为了压阴气。

一点儿做得不周正，丧家就会不开心。

死人大过天！这话在黑王寨传了至少好几百年。

这一回，寨上死的是老书记，老书记儿子在外地做事，看样子日子过得瓷实，请华宝时就一句话，只要您老唱得到位，过场走得好，我爹走得顺当，工钱双倍！

双倍，这在黑王寨属破例呢，华宝自然也就破了例，唱得凄凉而哀怨，婉转而动容，其悲伤之情自喉咙自胸腔一分一分往外漫。

整个夜晚，黑王寨就笼罩在这悲声之中，有点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味道！

婆娘是来给华宝送御寒的棉大衣时听见这悲歌的，听见了就怔了一下，狗日的华宝自己的爹过世时都没唱出一丝哭腔来，这回倒好，字字带血句句带泪呢。

婆娘忿忿然夹了大衣回去了，亲情温暖不了的人，让钱暖他身子去吧！

华宝的嗓子是在后半夜唱破的，因为投入，就有点儿悲从中来的意味，招魂时他刚凄凄切切叫了声，回来哟，跟我走桥过路哟，就塌了气！

怎么能在这么紧要关头塌气呢？招不了魂的人是转不了阳的，书记儿子脸上写满了不悦。

华宝腆着脸喝口热茶，再提气，强逼着自己哑着嗓子把过场勉勉强强走完，人却没了半点儿精神。

书记儿子没食言，钱给了双份，华宝捏着双份钱骑上弯梁车气愤愤往家赶，狗日的死婆娘，棉衣都不晓得送！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因为带了气，华宝就骑得不像平日样四平八稳，在一处石坎上巅了起来。

结果是，华宝结结实实躺在了地上，躺下时，他明明白白看见老书记在前面冲他招了招手，莫不是老书记的魂真没招走？华宝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

人是被婆娘扶回去的！

请医生看了，说是熬夜熬得很了，人有点儿虚脱。调养了一个月，华宝再出门，寨子里老老少少见了，吓一跳，说，华宝叔，咋这么见老啊！

华宝自己也吓一跳，拿手在眉头和脸上使劲揉，却没半点儿感觉。

真老了呢，连手劲都没有了！

华宝怏怏坐上一块石头，一股阴冷之气袭上来，华宝打了个寒战，悲悲切切唱了起来。

唱的是招魂那一出，只有招了魂才好转阳的！华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