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生回忆录

作者: 耳妖 | 来源:发表于2016-04-21 12:15 被阅读102次

    我几乎忘记幼年时的情景了。

    那毕竟是九年前的事,对于一只狗来说,差不多隔了一辈子的时光。

    我出生时大概是冬天,恍惚记得熟睡中被人抱起,朦胧中突然吹来冷风,冻得我睁不开眼。等完全清醒时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房子,身边没有母亲和兄弟姐妹,只有三个人围着我说话。那时我还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我记不得母亲兄弟的模样了,它们也不会记得我。成长后独立,独立就脱离。动物界里没有复杂的关系,跟人类不一样。

    在狗的一生里,能活到九岁也算是长寿了,所以我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不过从去年开始,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大病小病接连不断,让我无法安静地老去,吃了不少苦头。

    我总是浑身疼,疼得有时候会抽搐起来,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于是我成了医院的常客。那地方养的阿猫阿狗都认得我了,每回我进门它们都一齐叫唤着冲我打招呼:

    嗨,朋友!又见面啦!

    我不排斥它们的热情,但也不想和它们见面,因为每次见面就意味着我至少得挨三针。

    其实我的待遇算不错了,每次看病都被小主人抱着,车接车送,一点都累不着我。

    回家的路上偶尔碰到她的朋友,听她说起我的病情很不乐观:

    蓄脓……

    三次手术……

    脊椎炎……

    肝功能不好……

    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那些词汇太复杂,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总之就是说,我可能不会活太久了。

    我确实不爱动了,对很多东西失去了热情。任何玩具我都提不起兴趣,也没有力气去玩儿。过去我是一切食物的狂热爱好狗,现在除了精神好的时候会吃一些东西,其他时候都没有食欲。

    小主人说我小时候像打了鸡血,每天一刻不停地在家里撒欢。

    她想到这些就难过,一个人的时候会伏在我身上哭,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我头上,弄得我很痒痒,不停地抖动耳朵。

    她在我耳朵边上哀求,你不要死,好不好?你再陪陪我,好不好?

    我很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说了她也听不懂。我很想爬起来用嘴拱一拱她,好让她不难过,可身上却没有力气。

    我想起以前她哭的时候总是蹲在角落,我会静静地凑过去,用嘴巴拱开她蜷缩的身体,蹲在她的胳膊弯里。那时候她的眼泪也是这样一颗颗砸在我头上,耳朵上,鼻子上。我尝过,不好吃。

    她说,你死了,谁陪我呢。

    傻瓜啊,即使人类能活更长的岁月,也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何况我。就算我活到二十岁,依然陪伴不了你一生。没有了我,你还有那么多的亲人朋友,他们能陪你更长的时间。老去然后死亡,这是每种生物都逃不过的事情,为什么要难过呢。

    你这样难过,叫我怎么放心呢。

    我那小主人,看着挺明白,其实是个糊涂人。

    她难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歉疚。我小的时候她很忙,从早到晚地在学校里,不能经常带我出去散步。男女主人就更忙了,连小主人他们都顾不上。

    所以我年轻的时光,大多是在家里度过的,她觉得我生病就是因为缺乏锻炼。我倒从不怪她,也不觉得这两件事有关系。我身体不好无非就是老了吧,再加上我容易生气的缘故。

    不知怎么的,我平生最不喜欢两种动物:跑来跑去的小孩和靠近我的狗。

    我清楚记得,小时候睡觉被一个张牙舞爪的孩子踩到尾巴,从那以后对这种生物充满敌意,一看到就忍不住吼叫。

    至于那些同类,我也没有多少好感。只要有狗靠近——尤其是公狗,我会感到不安和烦躁,忍不住龇开牙齿,用喉咙发出低沉的警告。有的狗被我凶恶的气势吓退了;有的不服气,还想要和我打架。

    记得有天在院子里休息,一只公松狮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流着口水非要追我尾巴,怎么都骂不走,于是直接给它鼻子赏了一爪。它反应过来后要还击,我却被一把搂起来,它那一爪子没够着我,差点儿伤到小主人。

    这以后再出门,小主人会一路把我抱在怀里,躲开院中的狗群,吭哧吭哧地过马路,穿过乱哄哄的车流,到达一片宽阔的空地才把我放下,并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小孩和狗。对了,她还得跟在我屁股后面,清理我拉出来的那些东西。

    每次散步结束她都气喘吁吁,说自己累得像一只狗。我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有我像吗。

    她说我是个怪狗,居然不喜欢同类。

    我心里嘀咕,你不也常说不喜欢人类吗。

    她常常跟我说,狗比人好。所以她会搂着我说很多心事和故事,也不管我是不是困得睡着了好几回。可能是跟我唠叨的太多了,当着人的面她反而不大爱讲话。

    我觉得人还是比狗好一些吧,最起码我的主人就比所有的狗都好。不过话说回来,人类的世界确实太复杂,我这种狗脑子再来十斤也想不明白。

    比如,人容易把自己搞的不快乐,这使我不能理解。听他们说起生活都是沉重的语气,连小主人那样年轻的女孩儿,都成天闷闷不乐。过去她为学校发愁,成天丧着脸问我,考试不好怎么办,去不了大学怎么办。

    后来小主人去了那个叫“大学”的地方,我想她以后再也不会不开心了吧。结果她现在回到家,依旧沮丧地问我,找不到“好工作”和“好对象”怎么办,荒废了时间怎么办,一辈子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在我看来你明明和我一样,每天都有开心的理由。

    再比如,我能做到毫不留情地讨厌,和毫无保留地喜欢,人类却不行。

    他们有时候在背后对一个人骂得咬牙切齿,这种情绪会感染到我。但是当我对这个人咬牙切齿时,他们却呵斥我,并对其笑脸相迎。

    我对我爱的人们,永远保持着欣喜的态度。每天他们回家,只要我还有力气,就愿意欢快地去迎接。

    即使有时候犯了错,他们责罚我,我会郁闷地躲起来。但只要他们用柔和的声音呼唤,我就立刻忘记不愉快的事情,没心没肺地凑过去。

    可我却不止一次地听到人们因为很小的矛盾吵得天翻地覆,连着几天不说话。朋友、夫妻、兄弟、甚至父母子女,都可能变成仇敌。

    我不明白,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全心全意,像爱自己一样爱他,像原谅自己一样原谅他吗。

    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使命,从来不需要考虑。

    爱的时候可以分着吃一块儿肉,恨的时候却像狗打架一样无情无义。

    这么矛盾的心情,我理解不了。

    啊,我果然是老了,在家和人类待的时间太久了,总是想一些超出狗生范围的事情。

    小主人总算完成了她没完没了的“上学”,现在有更多的时间陪我。可惜我现在一身的病,怕是陪不了她多久。

    我就不明白了,她比我聪明那么多,干嘛还要没完没了地努力。

    我自认比大多数的狗聪明,所以我非常得意,不思进取。小主人要我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我也不大愿意服从。

    偶尔心情大好的时候,我也跟其他狗说说话。

    几年前院子里住着一只土里土气的大黑狗,脖子上戴着项圈,垂着头,见到人和狗都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我见它几次,不是在花圃里睡觉,就是和野猫打闹。

    有回碰到一个男人给它喂食,它看上去很开心,紧紧跟着他。我想它能有个归宿了。

    过几天见到它,还是独自在院里睡觉。

    我忍不住问它,你是流浪狗吗?

    它说,不啊,我有主人。你见过吧,那个男的,每天喂我东西吃。

    那你咋不跟他回家住呢?

    它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

    小时候在家住的,后来就被他留在院里,不让进门。我想不出来犯过什么错,求他也不理我。听院里的人说,我主人受过刺激,脑子坏了,会不会记不得我了?

    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那男人光着上身,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玩儿球。

    那球我也有一个,黄黄的,弹起来老高,我会跳起来用嘴接住。

    小主人牵着我边躲边埋怨,院子这么小,怎么能占着打网球呢。

    我安慰它,你别难过,说不定你主人过段时间就好了,会把你带回家的。

    它垂下尾巴,眼睛里都是凄凉。

    我原本有个弟弟,和我一起被放出来。去年它走到街上被人捉去,听说是被打死了,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我试图给它宽心。

    别往坏处想,你主人每天给你吃喝说明他还记得你。你现在过得多自在啊,比狗自由,比人快乐。

    它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叹气。

    人类可以有很多快乐,而我只有主人,要自由干什么。

    我默然。

    那年冬天我特别恋家,几乎不想出去。到了春天出门,院子里已经见不到它了。

    那个男人——它的主人,从早到晚地在院子里坐着,也不玩儿球,手里拿着一只呜啦乱叫的盒子,一听就是一天。

    自从我生了病,已经很久没有去院子里,不知道那只黑狗有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它主人的脑子有没有好起来。

    在院子里,我还遇到过一只独眼黄狗,长得笨头笨脑,毛脏得很厉害,打结在一起。但它脾气很好,不论对人类还是同类。

    它不是本院的狗,也不是生来就流浪。

    它过去是一位独居老太太的宠物狗,陪她安详生活好多年。

    某天早晨老太太没有按时起床,于是它在床边卧着,等了很久很久。

    傍晚有人敲门,敲很大声老太太都听不见,它在屋里高声吠叫,想把老太太喊醒。

    后来,门被撬开,她多年不露面的儿女们突然冲了进来。

    再后来,老太太就不见了,它被赶出门,邻居老头儿收留了它。

    再再后来,它就离开那里,流浪到这个院子。

    我问它那只眼睛怎么回事。

    它眯了眯剩下的左眼告诉我。

    有一天我偷偷溜回家,想看老主人有没有回来,结果撞到她的儿女们正在大吵大闹。她儿子眼睛都气红了,看到我一脚就踢过来,正好踢在右眼上。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就昏过去啦,幸亏老头儿救我才活过来。

    我等了很久,老头儿说老太太不会回来了。我不想留在那里,于是跑了出来。

    这个院子挺好的,朋友也多,人类对我也不错。

    说完它冲我摇摇尾巴,很平静地走了。

    可我怎么听着像是抽空了自己的命。

    小主人说过,狗和人一样,投胎也是看造化的。有的狗命好,跟对了主人享清福;有的狗命不好,那就任人宰割了。

    其实好不好的,都是一条狗命罢了。

    最近我的身体更差了,疼得我彻夜哀嚎,坐卧不宁,连着打了一个星期的针都不见好。更糟的是,打针的地方肿了脓包,医生说我连针都不能打了。

    医院的那帮阿猫阿狗也不和我打招呼了,都用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我难受的时候尽量躲着我的主人,怕他们看着难过。别以为我不懂人类的感情,他们的喜怒哀乐我都能敏锐地感知。

    毕竟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九年,这就是我的一生啊。

    女主人和男主人商量,要再抱一只小狗回来养,免得哪天我不在了,小主人伤心难过。

    男主人坚决反对,说再不养这么麻烦的东西,太伤感情。

    小主人躲在卧室,鼓捣着从医院拿来的药片,然后塞进一块牛肉喂我吃。

    我边吃边想起今天回家时,碰到楼下那只傲娇的长毛狗。它的脾气跟我有些像,我俩住一栋楼,从没打过招呼。它现在当了妈,三只毛团满地打滚,围着它乱咬。

    看到我病殃殃的样子,它突然竖起耳朵,冲我摇了摇尾巴。

    我也竖起耳朵,对它咧开嘴吐吐舌头,算是谢谢它的问候。

    我琢磨着能不能向它要个狗崽子过来,挑一个健康又机灵的。

    继续陪伴他们,努力活得更长一些。

    PS:去年的清明节,我把它的生命定格在3023天。临别的前一天,我从它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剪下一撮毛,放在盒子里。

    爪子、额头、耳朵、尾巴、脊背……就好像能重新拼凑起来它的生命。然而我不是神仙,它也不是哪吒。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今年的这个月,我一边收拾冬天的旧衣物一边思念它,几根金黄色的狗毛赫然跃入视线,附着在一件黑色的毛衣上,仿佛是它给我的回应。

    埋葬它的时候,我没有给它合上眼睛。我想或许这样它还能找到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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