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131
赵祯又一次的梦到了母妃。
一条宽阔的大河，碧波荡荡，蜿蜒东流；沿河两岸，皆是一望无际青绿逼眼的芦苇蒹葭丛林。赵祯独自行于白亮亮的河滩沙地，既似仓皇无措，又似悠然无事；四围空阔幽寂，苍茫辽远，仿佛整个世界仅剩下了他一个人，唯日光浩荡，凉风徐来。此景此情，倒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然而究竟在哪里见过呢？赵祯却又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赵祯正自惶惑无依间，李宸妃忽然背着荡荡起伏的芦苇蒹葭的海洋，双袖半拢，低眉敛首，脚步迟重的踩着沙滩走了过来。李宸妃的眼神悲苦，面色凝重，仿佛胸中盛满了无尽的伤痛似的。
“母妃……”赵祯正四顾茫然、孤独无依之际，乍见亲人，虽觉喜出望外，然而并不形于颜色，唯张口轻声唤道。
李宸妃猛的抬起头来，仿佛大吃了一惊似的；盯视赵祯良久，复又低下头去，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是……益儿啊！”
“母妃，你怎么会也来到这里呢？莫非我们……”赵祯进前一步，语气忽然变得急切起来，眼睛死死的盯着李宸妃；他忘了这是在梦境当中，生怕母妃会象前次那样，突然的离他而去，或者化为青烟遁走似的。
李宸妃眼中垂泪，凄声说道：“益儿，母妃此来，是想看看我们李家的一个子侄。他替你而死，然后就被埋葬在了这里。我是来看他的呵！”
赵祯惊声问道：“替益儿而死？益儿怎么不知道呢？母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宸妃垂首良久，方慢慢的仰起头来，伸展双臂，悲愤的呼喊道：“天耶天耶，我们李家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们赵家什么，何以这辈子要用一条一条鲜活的生命来赔补他们啊？倘若真的欠了他们赵家什么，你惩罚我一个人，使我终其一生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却不敢相认难道还不够吗？何以还要让他的两个表哥、一个表妹，为了他，为了他的皇帝宝座，一个一个的相继丢掉性命呢？”话毕，李宸妃双泪滚滚而下，许久方才平静下来，目视赵祯，哽咽而言道，“益儿，希望渡过此劫，将来天下太平的时候，你能够好好的飨祭他们，——他们可都是为你而死的呵！”
河风轻掠，母妃的裙裾长袖飘飘卷扬，母妃的绺绺发束亦由脑后拂起，遮挡住了眼睛和鼻子、嘴巴；母妃身后，在河风的吹拂下，万千株芦苇蒹葭青碧的梢头分作一层一层，缓缓伏倒，又缓缓直起，宛若深海碧波一般。
“不，母妃，不要这样，”赵祯虽然听不明白李宸妃的话中含意，却还是大声叫道，“益儿不愿让他们去死。益儿宁可不做这劳什子皇帝，也决不要任何人替益儿丢掉性命！……”
“不要小孩子气，益儿。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一切都是前世命定，你还该好好做你的皇帝去吧！”
“母妃，做皇帝真的是一件很苦的事情。做了皇帝，就得压抑喜怒哀乐，就得抛弃亲情友情，甚至还要牺牲掉自己的亲人，便连近在咫尺的亲生母亲也不能相认。母妃，益儿再也不要做这劳什子皇帝了！”
“益儿，说什么傻话呢？做皇帝苦，可你知道这皇帝的宝座，是用多少鲜血和着白骨垒垒堆叠起来的吗？你知道在这皇帝宝座的四周，有多少羡慕的嫉妒的甚至是仇恨的目光在虎视眈眈的盯视着你吗？须知创业难，守业更难；古往今来，世间能有几个真正太平清闲的皇帝呢？再说了，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乐趣啊；益儿，闯过这一劫，你还有整整三十年的太平皇帝好做呢。——不说了，时辰到了，母妃该走了。益儿保重……”
“不，母妃，你不要走，你不要这么快就走啊……”
一阵苍凉凄怨的歌声在什么地方飘飘而起，萦绕耳畔，袅袅不绝；与此同时，万千白色纸片似蝴蝶又似飞花，铺天盖地，旋舞而起，遮蔽了整个世界。赵祯眼见李宸妃的身影缓缓飘后，愈去愈远，就要消失在了郁郁苍苍、碧波荡漾的芦苇蒹葭丛中，直急得伸长双臂大声喊叫起来；欲要去追，脚下却仿佛被钉子钉住一般，丝毫不能迈步。挣扎之间，“扑”的一声俯跌在了细白的沙滩地上……
“梆，梆梆——”耳畔突然响起了极其细微的敲门声音。赵祯睁开惺忪的睡眼望去，但见窗外月色如水银泻地一般，耀得室内满目雪亮。琴老的声音正从门外轻轻传来：
“陛下，时辰已到，我们得抓紧起身，趁着暗夜赶路了；天明之前，须要赶到邓州‘张巡祠’呢！”
132
“你昏愦！”
袅袅青烟掩映之中，孟姥姥双膝并拢的端坐椅内，将弯头竹杖在青砖地上“叮”的狠狠一顿，面色苍白，牙齿咬紧，二目直逼赵珏，气急败坏歇斯底里的猛喝了一声。
孟姥姥的两侧，分别坐着费阿公和公孙黄石。费阿公手把一柄莲蓬状的玉色如意，颠倒反复的摩玩着，表情木然，拧眉无语；公孙黄石则昂首抚须，装作仰目窗外，眼角却时不时的斜视一下赵珏，唇边挂着几丝幸灾乐祸的谲诈笑意。
“当年宋襄公拒听司马子鱼良言，以成列之军，不击济河之敌，且美其名曰‘不鼓不成列’，终致贻误战机，败师伤股，留下千古笑柄。前车之鉴，数不胜数，奈何珏儿仍持妇人之仁，白白放过如此千载一遇的大好时机？何其昏愦，何其昏愦也！”
孟姥姥虽语声不高，但却字字似由齿缝迸出，寒凉若冰，威严郁忿，令人栗栗而畏；激怒之余，又将弯头竹杖在脚前地上狠狠的顿了几顿。一时间，小佛堂内，“叮”音袅袅，盈耳不绝。
赵珏颀身站于靠墙的释迦牟尼镀金趺坐佛像前，在孟姥姥辞色俱厉的喝叱数落声中，并不做一语解释。直待孟姥姥发泄完毕，赵珏方用檀香木泥金折扇轻轻的拍打着手背，莞尔笑出了一声。
孟姥姥乍见一贯唯诺驯顺的赵珏今日突然如此放肆，暗暗吃了一惊，脖颈前倾，双目喷火一般直盯盯的逼视着赵珏，喑哑着嗓音咆哮喝道：“你笑什么？如此千古良机，竟被你听信雯雯之言，白白放过；这不是昏愦，又是什么？”
赵珏转身踱了几步，背向着孟姥姥站于小佛堂门槛前，语调冷峻平静，发着丝丝的金属颤音：“姥姥、阿公、公孙先生，非是珏儿心持妇人之仁，耳惑雯雯之言，不肯动手，坐失良机。赵珏身负家仇国恨，僻居襄阳，厉兵秣马，日日卧薪尝胆，夜夜锥心泣血，不过欲复国报仇、手刃仇魁耳；倘有万世一时的良机，岂肯白白放过？”
赵珏望了孟姥姥一眼，略作停顿后，继续侃侃而语道：
“珏儿昨日山中之举，非为昏愦，实乃深思熟虑、反复斟酌之后的决定。试想，朝野臣民原本因为‘烛影斧声’的旧事而寄情于我，拥戴于我；设若当时行动，我众彼寡，自可一举得手，斩杀赵祯。然如此弑君举动，与当年太宗皇帝谋逆太祖皇帝，又有何异？且内幕一旦传出，势必天下舆论大哗，一边倒的谴责于我，斥骂于我。届时原本得道多助，转眼间沦为失道寡助，珏儿身败名裂，人神共弃，又何谈报仇复国、手刃仇魁乎？——姥姥聪明练达之人，你说这是得多呢，还是失多？”
孟姥姥眉棱骨一动，情不自禁的将弯头竹杖搁放一旁，脖颈前倾，双目微眯，面上怒容渐去，换为沉郁之色，似在暗思赵珏之言。赵珏转过身来，手把折扇，继续趁热打铁，侃侃语道：
“且杀一赵祯，自是不费举手之劳，然三日之内，我等便是神仙，也万万做不到整军进兵，杀至东京；而三日之后，消息则足可传至东京。赵祯虽无太子，但事急从权，百官必将推举一贤德皇室子弟登基。倘果如此，则我等一番机关算尽，劳碌辛苦，岂非为他人做了嫁衣乎？再况新君登基，势必集结禁军，预做戒备，甚或借弑君谋逆为名，传檄天下，公然讨伐于我。试想我等届时既输于道义，又失却民心，岂非危若卵石，岌岌乎殆哉？”
“一番说辞，似有几分道理！”孟姥姥垂首闭目，略一沉思，已是有些明白过来，掠了掠额前一绺稀疏的白发，拄杖起身，颤颤踱至赵珏面前，以前所未有的和缓语气说道：“珏儿，那么，依你之见呢？”
赵珏没有立即答话，但却返身步至了小佛堂院门槛前；小佛堂院门外面，一地散碎摇曳的日光影里，十余名太监宫女正垂手侍立，静待召唤。赵珏威严的低喝一声道：“你们全都退下！”待一众太监宫女躬身控背退去之后，赵珏方才转身过来，步进小佛堂内，“哗”的打开折扇，面上现出阴寒之色，咬牙说道：
“姥姥，珏儿复仇之心，如今已是坚如铁石，虽飓风烈火亦不可动摇纤毫；然珏儿早已长大，再不是当日只知一味猛力蛮干，不知弄巧使智的懵懂少年了。珏儿以为，凡事当前思后虑，直至筹得一进退裕如的万全之策后，方可施行。实话告诉姥姥，就在珏儿与赵祯仗剑对峙的时候，一条妙计已在珏儿脑中慢慢成形了……”
“哦？”孟姥姥登时脖颈前伸，双目精光四射，眨也不眨的盯视着赵珏；就连一直面带郁色、心不在焉的费阿公也停止把玩手中的玉色如意，视线缓缓的移落在了赵珏脸上。赵珏手把折扇，目露冷光，面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恶毒狰狞之色：
“珏儿启程洛阳后，得到谍报：赵祯前次回至东京，曾经孤身前往潘昱位于东京城外的庄园，秘访过陈艳娘。姥姥，阿公，公孙先生，——这难道不是绝佳的机会吗？……哼，一旦得手，既可嫁祸潘昱身上，使其成为替罪之羊，又可令朝廷措手不及，无暇顾及襄阳；三来嘛，我们还可凭此藉口，趁便起兵，打着为赵祯复仇的旗号杀奔东京。朝野臣民早因‘烛影斧声’故事而寄情拥戴于我，此次出兵，自然不会输却道义民心；社稷神器，届时亦自然非我莫属。岂不一举多得乎？”
孟姥姥尚在犹疑思虑，公孙黄石却早扭头过来，格格冷笑一声，说道：“这还的确算个不错的主意；但愿王爷能够心口如一，言行一致。我们就静等着王爷的好消息吧！”第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131
赵祯又一次的梦到了母妃。
一条宽阔的大河，碧波荡荡，蜿蜒东流；沿河两岸，皆是一望无际青绿逼眼的芦苇蒹葭丛林。赵祯独自行于白亮亮的河滩沙地，既似仓皇无措，又似悠然无事；四围空阔幽寂，苍茫辽远，仿佛整个世界仅剩下了他一个人，唯日光浩荡，凉风徐来。此景此情，倒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然而究竟在哪里见过呢？赵祯却又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赵祯正自惶惑无依间，李宸妃忽然背着荡荡起伏的芦苇蒹葭的海洋，双袖半拢，低眉敛首，脚步迟重的踩着沙滩走了过来。李宸妃的眼神悲苦，面色凝重，仿佛胸中盛满了无尽的伤痛似的。
“母妃……”赵祯正四顾茫然、孤独无依之际，乍见亲人，虽觉喜出望外，然而并不形于颜色，唯张口轻声唤道。
李宸妃猛的抬起头来，仿佛大吃了一惊似的；盯视赵祯良久，复又低下头去，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是……益儿啊！”
“母妃，你怎么会也来到这里呢？莫非我们……”赵祯进前一步，语气忽然变得急切起来，眼睛死死的盯着李宸妃；他忘了这是在梦境当中，生怕母妃会象前次那样，突然的离他而去，或者化为青烟遁走似的。
李宸妃眼中垂泪，凄声说道：“益儿，母妃此来，是想看看我们李家的一个子侄。他替你而死，然后就被埋葬在了这里。我是来看他的呵！”
赵祯惊声问道：“替益儿而死？益儿怎么不知道呢？母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宸妃垂首良久，方慢慢的仰起头来，伸展双臂，悲愤的呼喊道：“天耶天耶，我们李家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们赵家什么，何以这辈子要用一条一条鲜活的生命来赔补他们啊？倘若真的欠了他们赵家什么，你惩罚我一个人，使我终其一生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却不敢相认难道还不够吗？何以还要让他的两个表哥、一个表妹，为了他，为了他的皇帝宝座，一个一个的相继丢掉性命呢？”话毕，李宸妃双泪滚滚而下，许久方才平静下来，目视赵祯，哽咽而言道，“益儿，希望渡过此劫，将来天下太平的时候，你能够好好的飨祭他们，——他们可都是为你而死的呵！”
河风轻掠，母妃的裙裾长袖飘飘卷扬，母妃的绺绺发束亦由脑后拂起，遮挡住了眼睛和鼻子、嘴巴；母妃身后，在河风的吹拂下，万千株芦苇蒹葭青碧的梢头分作一层一层，缓缓伏倒，又缓缓直起，宛若深海碧波一般。
“不，母妃，不要这样，”赵祯虽然听不明白李宸妃的话中含意，却还是大声叫道，“益儿不愿让他们去死。益儿宁可不做这劳什子皇帝，也决不要任何人替益儿丢掉性命！……”
“不要小孩子气，益儿。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一切都是前世命定，你还该好好做你的皇帝去吧！”
“母妃，做皇帝真的是一件很苦的事情。做了皇帝，就得压抑喜怒哀乐，就得抛弃亲情友情，甚至还要牺牲掉自己的亲人，便连近在咫尺的亲生母亲也不能相认。母妃，益儿再也不要做这劳什子皇帝了！”
“益儿，说什么傻话呢？做皇帝苦，可你知道这皇帝的宝座，是用多少鲜血和着白骨垒垒堆叠起来的吗？你知道在这皇帝宝座的四周，有多少羡慕的嫉妒的甚至是仇恨的目光在虎视眈眈的盯视着你吗？须知创业难，守业更难；古往今来，世间能有几个真正太平清闲的皇帝呢？再说了，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乐趣啊；益儿，闯过这一劫，你还有整整三十年的太平皇帝好做呢。——不说了，时辰到了，母妃该走了。益儿保重……”
“不，母妃，你不要走，你不要这么快就走啊……”
一阵苍凉凄怨的歌声在什么地方飘飘而起，萦绕耳畔，袅袅不绝；与此同时，万千白色纸片似蝴蝶又似飞花，铺天盖地，旋舞而起，遮蔽了整个世界。赵祯眼见李宸妃的身影缓缓飘后，愈去愈远，就要消失在了郁郁苍苍、碧波荡漾的芦苇蒹葭丛中，直急得伸长双臂大声喊叫起来；欲要去追，脚下却仿佛被钉子钉住一般，丝毫不能迈步。挣扎之间，“扑”的一声俯跌在了细白的沙滩地上……
“梆，梆梆——”耳畔突然响起了极其细微的敲门声音。赵祯睁开惺忪的睡眼望去，但见窗外月色如水银泻地一般，耀得室内满目雪亮。琴老的声音正从门外轻轻传来：
“陛下，时辰已到，我们得抓紧起身，趁着暗夜赶路了；天明之前，须要赶到邓州‘张巡祠’呢！”
132
“你昏愦！”
袅袅青烟掩映之中，孟姥姥双膝并拢的端坐椅内，将弯头竹杖在青砖地上“叮”的狠狠一顿，面色苍白，牙齿咬紧，二目直逼赵珏，气急败坏歇斯底里的猛喝了一声。
孟姥姥的两侧，分别坐着费阿公和公孙黄石。费阿公手把一柄莲蓬状的玉色如意，颠倒反复的摩玩着，表情木然，拧眉无语；公孙黄石则昂首抚须，装作仰目窗外，眼角却时不时的斜视一下赵珏，唇边挂着几丝幸灾乐祸的谲诈笑意。
“当年宋襄公拒听司马子鱼良言，以成列之军，不击济河之敌，且美其名曰‘不鼓不成列’，终致贻误战机，败师伤股，留下千古笑柄。前车之鉴，数不胜数，奈何珏儿仍持妇人之仁，白白放过如此千载一遇的大好时机？何其昏愦，何其昏愦也！”
孟姥姥虽语声不高，但却字字似由齿缝迸出，寒凉若冰，威严郁忿，令人栗栗而畏；激怒之余，又将弯头竹杖在脚前地上狠狠的顿了几顿。一时间，小佛堂内，“叮”音袅袅，盈耳不绝。
赵珏颀身站于靠墙的释迦牟尼镀金趺坐佛像前，在孟姥姥辞色俱厉的喝叱数落声中，并不做一语解释。直待孟姥姥发泄完毕，赵珏方用檀香木泥金折扇轻轻的拍打着手背，莞尔笑出了一声。
孟姥姥乍见一贯唯诺驯顺的赵珏今日突然如此放肆，暗暗吃了一惊，脖颈前倾，双目喷火一般直盯盯的逼视着赵珏，喑哑着嗓音咆哮喝道：“你笑什么？如此千古良机，竟被你听信雯雯之言，白白放过；这不是昏愦，又是什么？”
赵珏转身踱了几步，背向着孟姥姥站于小佛堂门槛前，语调冷峻平静，发着丝丝的金属颤音：“姥姥、阿公、公孙先生，非是珏儿心持妇人之仁，耳惑雯雯之言，不肯动手，坐失良机。赵珏身负家仇国恨，僻居襄阳，厉兵秣马，日日卧薪尝胆，夜夜锥心泣血，不过欲复国报仇、手刃仇魁耳；倘有万世一时的良机，岂肯白白放过？”
赵珏望了孟姥姥一眼，略作停顿后，继续侃侃而语道：
“珏儿昨日山中之举，非为昏愦，实乃深思熟虑、反复斟酌之后的决定。试想，朝野臣民原本因为‘烛影斧声’的旧事而寄情于我，拥戴于我；设若当时行动，我众彼寡，自可一举得手，斩杀赵祯。然如此弑君举动，与当年太宗皇帝谋逆太祖皇帝，又有何异？且内幕一旦传出，势必天下舆论大哗，一边倒的谴责于我，斥骂于我。届时原本得道多助，转眼间沦为失道寡助，珏儿身败名裂，人神共弃，又何谈报仇复国、手刃仇魁乎？——姥姥聪明练达之人，你说这是得多呢，还是失多？”
孟姥姥眉棱骨一动，情不自禁的将弯头竹杖搁放一旁，脖颈前倾，双目微眯，面上怒容渐去，换为沉郁之色，似在暗思赵珏之言。赵珏转过身来，手把折扇，继续趁热打铁，侃侃语道：
“且杀一赵祯，自是不费举手之劳，然三日之内，我等便是神仙，也万万做不到整军进兵，杀至东京；而三日之后，消息则足可传至东京。赵祯虽无太子，但事急从权，百官必将推举一贤德皇室子弟登基。倘果如此，则我等一番机关算尽，劳碌辛苦，岂非为他人做了嫁衣乎？再况新君登基，势必集结禁军，预做戒备，甚或借弑君谋逆为名，传檄天下，公然讨伐于我。试想我等届时既输于道义，又失却民心，岂非危若卵石，岌岌乎殆哉？”
“一番说辞，似有几分道理！”孟姥姥垂首闭目，略一沉思，已是有些明白过来，掠了掠额前一绺稀疏的白发，拄杖起身，颤颤踱至赵珏面前，以前所未有的和缓语气说道：“珏儿，那么，依你之见呢？”
赵珏没有立即答话，但却返身步至了小佛堂院门槛前；小佛堂院门外面，一地散碎摇曳的日光影里，十余名太监宫女正垂手侍立，静待召唤。赵珏威严的低喝一声道：“你们全都退下！”待一众太监宫女躬身控背退去之后，赵珏方才转身过来，步进小佛堂内，“哗”的打开折扇，面上现出阴寒之色，咬牙说道：
“姥姥，珏儿复仇之心，如今已是坚如铁石，虽飓风烈火亦不可动摇纤毫；然珏儿早已长大，再不是当日只知一味猛力蛮干，不知弄巧使智的懵懂少年了。珏儿以为，凡事当前思后虑，直至筹得一进退裕如的万全之策后，方可施行。实话告诉姥姥，就在珏儿与赵祯仗剑对峙的时候，一条妙计已在珏儿脑中慢慢成形了……”
“哦？”孟姥姥登时脖颈前伸，双目精光四射，眨也不眨的盯视着赵珏；就连一直面带郁色、心不在焉的费阿公也停止把玩手中的玉色如意，视线缓缓的移落在了赵珏脸上。赵珏手把折扇，目露冷光，面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恶毒狰狞之色：
“珏儿启程洛阳后，得到谍报：赵祯前次回至东京，曾经孤身前往潘昱位于东京城外的庄园，秘访过陈艳娘。姥姥，阿公，公孙先生，——这难道不是绝佳的机会吗？……哼，一旦得手，既可嫁祸潘昱身上，使其成为替罪之羊，又可令朝廷措手不及，无暇顾及襄阳；三来嘛，我们还可凭此藉口，趁便起兵，打着为赵祯复仇的旗号杀奔东京。朝野臣民早因‘烛影斧声’故事而寄情拥戴于我，此次出兵，自然不会输却道义民心；社稷神器，届时亦自然非我莫属。岂不一举多得乎？”
孟姥姥尚在犹疑思虑，公孙黄石却早扭头过来，格格冷笑一声，说道：“这还的确算个不错的主意；但愿王爷能够心口如一，言行一致。我们就静等着王爷的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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