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七:条目工具的另外用途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格物”作为大学八条目之一,最早出自《大学》,因为排在“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前,被后人称作“首条目”。既是“首条目”,朱熹围绕“格物”展开充分的发挥,把“格物”作为学者进阶的必由之路,整件事儿来说应该也算是没毛病的。
问题是,王阳明的志向是“学为圣贤”,非但自己的志向是“学为圣贤”,他甚至认为天下求学问者都该“学为圣贤”。求“学为圣贤”的王阳明当然要认真走走前辈朱熹确立的必由之路——格物。
依照朱熹的“格物”之训——“格,至也。物,犹事也”。朱熹认为“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在他看来,格物就是穷究事物之理,努力做到了解事物的方方面面,做到无盲区、盲点,无不知晓。正因为朱熹有此说,两百多年后的王阳明对着一株竹子一口气格了七天七夜,认真格竹子的王阳明非但没有格出什么道理来,反而格得外邪入内,甚至格得吐了血。
孔子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智慧的前提是意识到自己认知的极限和边界。相对于一个具体的领域而言,人的认知一定是有边界的,也就是说,总有些什么事情,是人以有限的生命无法穷究、穷尽的。朱熹教人去格天下万事万物,求的又是无盲区、盲点,格到无不知晓。且不说做不做得到,但就这个“无边界”的意识而言,便是偏颇的,试想,倘有人按照朱熹的设想,把竹子格明白了,他是不是可以说“我对竹子无所不知了”,说得直白点,朱熹的设想是从根本上否定孔子的“不知为不知”。
当然,朱熹讲的“格物”,特别是倡导的“格物”精神“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还是有些价值的。我们可以假定一种情境,今天的高中学生,在学习自己的薄弱学科,比如英语、数学,倘若他能用一点朱熹讲的格物精神,一定有提高考分的功效。
问题是,人生的问题不会总是考分。王阳明是要“学为圣贤”的,并且在理想层面,他是希望为后人找到一条“学为圣贤”的路子的。朱熹找到的这条学者的“必由之路”,并不能解决“学为圣贤”的问题。仍然以高中学生为例,倘若某个学生各门功课都很糟糕,不存在什么薄弱学科的问题,你再要他对着某门功课去“格物”,恐怕就不起作用了。客观来讲,外人给定的各种各样的方法和建议,对于这样的学生而言,都是见效甚微的。面对这一类高中学生的问题,该如何解决呢?
王阳明在“物”之外,看到了另一个更有价值的东西,那便是“心”。他认为“心外无物”,更高级别的“格物”,应该是匡正人自有的本心。也就是去除不正确的东西以成全心中正确的东西。即便是高中的分数,也不必向外去求,只需去调整和去除自己不正确的东西,比如习惯、方法、意识、想法,以成全心中正确的东西,比如好的习惯、好的方法、积极的意识和正向的想法。
用这样的认识去“格物”,能取得多大的效果没人敢说,但一定会促人逐步向善、向好。
心学一派学者认为,人心之中只有二物,一是天理,一是人欲。人欲多了,天理就少;反之,人欲少了,天理就能彰显出来。因此,“去人欲,存天理”是阳明心学的关键主张。
以“格物”的精神,不断地调整和去除不正确的东西以成全心中正确的东西,久而久之,必然抵达朱熹所讲的“豁然贯通”“无不明矣”之境。只是,此时“豁然贯通”“无不明矣”的不仅仅是物性,而是自己整个的天命人生。
孔子主张“述而不作”。朱熹的“格,至也。物,犹事也”从何而来,不得而知。王阳明将“格物”的“格”解作“去其心志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却是与孟子的“大仁格君子”渊源相通的。两千多年前的孟子讲大德之人能匡正君心之过错,五百年前的王阳明讲去除心中不正确的东西以成全心中正确的东西,两者之间,谁能说没有圣贤者之间的心领神会、怦然心动呢?
两千多年前,《大学》提供了学者精进的八条目工具,“格物”居八条目之首。七百多年前,朱熹给居八条目之首的“格物”下了个定义,为后世学者面对“困知勉行事”提供了一套应对薄弱学科的工具。五百多年前,笃定了“学为圣贤”志向的王阳明,从孟子“大人格君子”之“格”受到启发,将“格物”引向“诚意”“正心”,用以解决天命人生的根本命题。
令人感慨的是,两千多年前的条目工具在岁月的磨洗之下,怎么可能只合于这么一两种用途呢?
今天,我们能借助“格物”,去创造和抵达怎样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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