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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与架——为了你,我愿意放弃一切

珠与架——为了你,我愿意放弃一切

作者: 智读汇 | 来源:发表于2019-01-10 09:55 被阅读0次

    作者:袁翱翔

    1

    我的父亲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人,衣橱里都是老气、宽松的衣服,一双皮鞋可以穿几十年。在他身上,唯一可以拿来说事的,应该是他那条永远藏在裤子口袋里的十字架项链。

    这玩意对老爹来说意义非凡,十字架表面因为日复一日的摩挲而变得锃亮。我曾听他自己说过,当年闹饥荒,若不是一个戴十字架的男人伸出援手,也就不会有这个家今天这副模样了。

    一份小小的食物改变了父亲的信仰,从此以后,那个男人——或者说那个十字架,就变成了拯救生命和世界的象征了。

    当然,十字架这种东西对于我们广大群众还是稍微遥远了一些,那我就来说另外一位相比之下更加接近生活的——我的奶奶是一名佛教徒。

    说某人是教徒,只不过是因为我充分尊重每个人的信仰和观念。她已经九十高龄,做不到在前往寺庙的路上一步一跪、一跪一叩了,只好在家吃吃斋、念念经。每次去奶奶家,总会先看到她拿着佛珠,正坐在椅子上微微颤动嘴唇。她的信念坚定到饥荒时受人接济也不曾改变,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那人脖子里挂的是什么东西。

    由于这样的差异,父亲和奶奶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很好。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就和自己母亲分了家,把一切她看得不顺眼的东西全都带走。奶奶就站在门口看着父亲把藏在柜子里的偶像、书籍搬走,一句话也没有说。父亲说他那时候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奶奶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紧紧地握着冰冷的十字架项链。

    逢年过节,我们全家肯定是要去奶奶家家探亲的,这通常是父亲最为难熬的一段时间。奶奶看上去总是对他爱理不理,不让他碰房间里的东西,指示叔伯们忙这忙那。因为家里人多,父亲和我们坐在一起,也不觉得多余,只是很少说话,看上去不太自在。

    偶尔奶奶也是会来我们家的。这样的重大事件发生之前,奶奶会提前打电话通知我们,说好哪日哪刻来。父亲一听她要来,总会提前一天时间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偶像、挂画什么的全都暂时收进橱里,书也拿背包装好。

    门铃叮咚一响,父亲在门后回头最后看一眼还有什么异样,再转动门把迎接奶奶。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带着红颜色的羊毛帽,围巾、手套也一件不少,把自己裹得圆滚滚的,还说“这里太冷了”。

    她一进门,首先做的事就是四处张望,我们一家人都知道她在找什么。我领着她进卧室,瞥了一眼已经被搬空一半的书橱,感到有一些别扭。奶奶寻不到家里有任何一丝异教气息,逐渐放松下来,和母亲唠唠家常。父亲微微松了口气,身体摇摇晃晃起来。

    奶奶不肯罢休,最后趁父亲下楼开车的时候拉住我,悄悄问道:“你爸爸,现在还信那个吗?”她甚至不想说那个词,用手稍微笔划了一下。

    她的眼睛里发出严厉的光芒,刺得我全身发痛,我赶紧摇头否认:“没有,不信那个了。”

    窗户外头闪了两下远光灯,父亲正在等奶奶下楼,然后送她回去。

    奶奶稍微放心了,撑着我的肩膀慢慢站起来。“那就好。”

    除此之外,在我看来父亲和奶奶在生活作息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他们的饮食都非常清淡,喜欢一个人独处时念些我听不懂的东西,还要遵守各种奇怪的规矩。虽然嘴上不好说,我对他们两人都非常不理解,好像把自己框死在了神龛面前。念珠、十字架和诸如此类的一切事物,只不过是满足我神秘学欲望的玩具罢了。

    2

    奶奶在她即将九十大寿的日子之前,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大病。老年人的身体就像是一片薄冰,任何一次触碰都有可能让它彻底碎裂。医生用委婉的口气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然后转身把我们留在冰冷的医院楼道里。

    在得知奶奶住院后,我一共去看过她三次。第一次时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针头,输液器里的液体像血一样一滴一滴落下。我不敢碰她,怕将她吵醒,是父亲在一旁轻轻地呼唤,告诉她孙子来了。

    就像感应到了什么,奶奶真的睁开了眼睛,所有亲人全都扑了上去,用各种不同的嗓音唤她。奶奶环顾四周,重重地叹了口气,喉咙里的痰微微颤动。来探视隔壁床病人的夫妻说很羡慕我们家,这么多孩子都来看母亲,她一定会感到幸福的。

    父亲开始焦虑,每天每夜睡不着觉。我见他在阳台里吹冷风,手里捏着亮闪闪的十字架。他每隔两天就会去医院照顾奶奶,和兄弟们见面的次数比往日多了起来,我时常也能在家里见到叔伯们。他们谈话时总是把门关上,说奶奶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醒。

    “都是因为我,”父亲说,“我以前太任性了,让妈生了不少气。”

    “这是怎么能怪你呢,”叔叔安慰他,“这就是命呀,躲不掉的。”

    第二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转头看我们了。虽然手上仍然插着针头,偶然还能把手微微抬起来,感受一下亲人的体温。那只手上带有深色斑点的粗糙皮肤,针头扎出来的破洞清晰可见。

    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家里人都非常高兴,这些日子都板着脸的父亲终于露出笑意,把手伸进了裤子口袋,我想他是去摸他的那条十字架项链了。

    然而好景不长,午夜零点时父亲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接完电话立刻穿衣下楼发动汽车,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他如此焦急。听说奶奶又被送进了手术室,父亲一整晚没有从医院回来。父亲夺门而出后我也睡不着了,坐在床沿兀自发呆,什么东西都想不到。

    父亲开始近乎狂热地跪在偶像面前,双手交握、念我听不懂的句段。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最严重的时候,他会锁上房门不让任何人打扰他,我和母亲害怕他会做出冲动的事情,只好在门外敲门。我们敲门声越响,他念经的声音就越大,好像是在向他信仰的东西证明自己的忠诚,又好像是在告诉我们他的安全和理智。我顿时觉得分外安心,率先放下了敲门的手,让母亲也不要再继续喊了。

    他像这样祷告一直持续了一周,奶奶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他不让我去看奶奶,让我好好读研。往常若是遇到难熬的事情,他总会紧握着十字架死死不放,但这一次,直到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他都一直放松着手指,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失落,失落到怀疑人的信仰根本就是不堪一击的东西。就算听闻奶奶离开人世后父亲丢掉了口袋里的十字架,我也不会感到任何的惊讶或不安。

    3

    由于父亲的工作,他时常会乘坐飞机前往国外。对我来说在全球各地飞来飞去非常酷,总是要求他带点什么特产回来。父亲总是会遵守他的诺言,最起码也会寄一张漂亮的明信片回来,这将成为我的收藏品之一。

    除我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对国际旅行有着奇怪的偏执。母亲时常在父亲出差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给他戴一条围巾是系了拆、拆了系,恨不得雕一朵花上去,趁这个机会多说两句话。

    而奶奶作为一辈子都没有出国过的人,一直强调生而为人脚踏实地的重要性,这天上飞的东西自然是极其不值得信任的。偶尔在外头听见飞机轰鸣飞过,奶奶总会皱起眉头,抱怨它实在太吵闹。

    我开玩笑道:“现在科技进步啦,乘飞机可以去全世界任何地方,我爸就是乘这个出差的。”

    奶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说这是外国人的东西。“他就喜欢外国人的东西。”她咕哝着,话里好像不单单指坐飞机一件事。

    父亲已经出差半月,打电话来说再过几天就回家。母亲一边应答一边查那边的天气,说这几天要刮风下雨,等过几天再回来也不迟。

    “机票都订好了,没事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说。他已经出差过好几次了,寄回来的明信片我都贴了整整一本,大风大雨没少见过,可母亲就是不放心,嘱咐他改签航班。父亲仍是答应,但免不了多嘴几句:“没事的,能出什么事。”

    就像某种预兆似的,国内开始下雨了。这么多年了,母亲还是不适应异常天气,电视一打开就要调播放国际新闻的频道。国际新闻里都在说哪里哪里又打仗了、哪里哪里又地震了,还不如不看的好。

    一天之后,国外来的明信片如期送达,风景图是精致的小教堂,父亲最喜欢去这种地方。然而随着明信片寄来的还有异常的天气预报,母亲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把手机举到耳边。

    她早就忘了上飞机的人是打不了电话的,她定定站了一会,很快就把手机放下。

    国际新闻里对此的报道不多,只说是突发大雨,不少航班停飞或迫降。母亲又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反应。

    奶奶料想儿子也快回国了,也打了电话过来问。

    “还没,还没回来,”母亲支支吾吾的,“那边下雨,还要过几天。”

    下雨也没什么,最坏的情况就是在飞行过程中突发状况,最后导致迫降。母亲打了几通电话都没打通,认定他已经在飞机上了,急得将手机扔在一边。

    奶奶不知道在哪听到了这个消息,忽然自己跑到我们家,抓着我们就问“迫降是什么意思啊?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清楚:“就是飞机遇到问题了,先找个地方停下来、不飞了,所以爸爸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我就说这个飞机不是好东西!”奶奶显得懊恼,还说要帮父亲把这么危险的工作给辞了。

    父亲不在的几天里,奶奶就一直住在我们家。她和母亲一起看国际新闻和天气预报,屏幕上小乌云的标志能让她们叹息半天。现在她们只希望一天天快些过去,这样才有机会看到小乌云变成小太阳。

    这次奶奶没有通知,突然就来我们家,让我们没有时间好好收拾。奶奶看到那些异教偶像,显然有些不高兴,就像是在赌气似的,她拿出一串念珠,嘟嘟囔囔地念了起来。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们母子俩还是非常相像的。

    奶奶口里念的东西我听得懂一两句,她把念珠绕在合掌的手上,在房间里不停徘徊:“菩萨啊,求你保佑儿子平安归来……”她这么一走也要半天,由于年纪大了,一步一步迈得小,走完一圈很费力。

    父亲不回来,奶奶就不肯走,每天定时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天气预报,里头一边播,她就一边念,但国外天气仍然不见有任何转变,还是乌云一片。母亲嫌奶奶念得烦,不由地抱怨了一句:“这样念有什么用啊。”

    奶奶没有生气,反而受到了启发,眼睛都发亮了:“你说得对,我们菩萨管不了国外,对、对……”

    奶奶把念珠戴回脖子上,在父亲的书房里寻找十字架项链,可他用的就只有随身携带的那条,房间里只有大堆书籍和偶像和他的信仰有关联。奶奶找不到项链,就对准了那偶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吓得睁大了眼睛,在父亲口中从不待见他的信仰的奶奶,跪在异教偶像面前时,竟然没有半分犹豫。

    “菩萨啊。”奶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尊偶像,或许在她看来,只要救世的就都是菩萨。“求你保佑儿子平安归来啊……”

    我不知道天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在看,但冰冷的天气预报不会因为祈祷改变它的预测。当小乌云出现在屏幕上时,奶奶什么都没有说,又跑到隔壁书房里做什么去了。

    4

    今天是奶奶的九十二岁大寿,她满头蓬松的白发在家中温暖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面容红润无比。她和儿女们有说有笑,还要为自己倒上一杯白酒,大家赶紧拦下来,笑骂她调皮。

    父亲是他那辈兄弟里唯一不喝酒的人,拿饮料抵酒。奶奶今天格外高兴,被众人簇拥着进房间了,几个叔伯在客厅陪父亲聊天。他们聊天聊地,最后聊到了几年前奶奶病危的那段日子。

    “听说你去了庙里。”大伯问他,垂眼看了他的口袋,“是真的?”

    父亲顿了一下,拿起杯子点了点头。“我把项链放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去山上,给我们妈烧香、拜佛。有什么办法呢,什么办法都要试呀。”

    大伯同情似地点点头,给父亲递去一根香烟。他不抽烟,对着大伯摆摆手。也许在他们看来,异教者跨进庙里就是破戒了,更不用说跪在偶像前祷告、敬香。父亲嘱咐大伯千万不要和奶奶说,“她要是听说我拜佛了,那还不得发脾气啊。”大伯笑了笑,等抽完烟就进屋找奶奶去了。

    生日宴结束后,我们一家是最晚离开奶奶家的。父亲说要留下来多陪陪奶奶,要是放在以前,他们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奶奶虽然不知道在她生病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她也一定有所感应,才默许了父亲留下来单独陪她。

    在这个小小的、名为“家”的空间里,可能只有我全然了解这对母子曾为彼此付出了什么,从而愈发相信,人的信仰的的确确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事物。我故意当着父亲的面问奶奶有关于父亲的信仰的事,父亲吓了一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想到奶奶拉着我的手,言语含糊地说道:“那个嘛,也挺好的。”

    父亲干咳了两声,连脸都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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