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憧憬

作者：黎荔

村上春树著名的小说《挪威的森林》，取名自甲壳虫乐队歌曲《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这首歌词极其莫名奇妙的忧伤的歌，使村上春树迸发出极大的创作灵感，那是一种微妙的、无以名状的感受。在这本书中，村上春树写出了种种难以言喻、纠缠迷乱的青春情愫，其中有一种是少年的憧憬。

《挪威的森林》中出现的女孩，有一个叫初美，她是主人公渡边室友永泽的女朋友。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村上春树用的词是“地道”。我觉得这个词用得真好，是的，“地道”的、少年气的初美。渡边之所以看着初美房里的灯光时，能够隐约感到慰藉与共鸣，却不知从何而来，因为他被初美身上那种地道性所吸引。“地道”的人尽管寥寥无几，但确实存在。什么是“地道”？那是一种极度纯粹的东西，一种全然纯真的人格。我个人认为，初美与渡边在本质上，其实是相同的。其共同之处，姑且笼统的称之为“地道”吧！初美对于永泽的爱是纯真的，尽管知道永泽的种种不是，却从不苛责。她完全包容、守护、真心地接纳了所爱的人，明知永泽对她的爱是永远无法兑现的，却依然选择隐忍，苦苦追寻，因为她愿意相信人是会变的，她对渡边说“现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这可以说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爱一个人的执着，也可以说是迂腐。最终，初美在永泽离她而去之后选择了自杀。

渡边在少年时，就深感初美身上有一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那绝非足以撼倒对方的巨大力量。她所发出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力，然而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那个时候的他，曾经思索初美在他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直到最后也未能明了。当他恍然领悟到其为何物的时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渡边为采访一位画家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他走进附近一家意大利烧饼店，一边喝啤酒嚼意式烧饼，一边眺望美丽的夕阳。就在这个时候——

“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通通一片。我的手、碟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俨然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在火红的暮色里，因想起初美而被唤醒的渡边，在初美已经逝去多年之后，才突然恍然大悟，一时悲怆之极，几欲涕零。已经中年的他，明白了当年纯真热烈、不顾一切去爱的初美，身上那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正是少年的憧憬。初美就像她的名字，永远保持着最初的赤子之心，因此是那么美丽动人。如果初美不爱永泽就好了（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精致的功利主义者），如果她后来结婚遇到一个她爱的人就好了，如果她哪怕少爱一点，少执着一点，少迂腐一点，混日子过下去（和生活妥协）就好了，如果她能学永泽那样自给自足一点（不能打心眼里爱上某个人，而总是有个地方保持清醒），而不是一味傻傻等待，如果......可是，那就不成为她了。初美这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是那么珍贵，以至于她要用自己生命的代价去守护，这一份纯洁无暇的初心。

少年时代的憧憬必然美好而不切实际，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便逐渐淡忘了心中的梦。这种憧憬一般只在年少天真把什么都很当回事的时候出现，长大之后，一个人入世渐深，越来越务实计较，再看看这个杂沓世界，多觉得“不过如此”，就不可能再有那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了。

然而，遗忘了的“少年时代的憧憬”，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的怀有梦想的部分。遗忘并不等于消失，也许只不过是埋藏，像冰一样被冻结，却有一天像花一样重开。当渡边恍然领悟到初美给他的感情震颤为何物时，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此时他已经三十多岁），为什么当时一直没有明了直至淡忘呢？我想因为这种憧憬是有深层含义的，是一个少年拥有却不能理解的。年少时的憧憬，是一种非常个人化、情绪化的非常体验，对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事物的想象和憧憬，很大程度上是少年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主动塑造。少年痴迷的，很可能是一个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一份自己酿造出来的情怀。那个形象，那份情怀，霞光万道，毗邻天堂，那种感觉美妙又恍惚，虽然稚嫩，但却纯粹，如水晶般美丽而珍贵。那是一种对生命之美的憧憬，在单纯的年纪产生，直到久于庸俗暗淡的成人世界的某一天，被气势夺人的什么景象所冲击，方才如梦初醒。

象征着青春里最完美最勇敢最澄澈的爱的初美，使历尽沧桑的中年渡边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被强烈摇撼，突然恍然大悟。初美的可敬，在于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妥协。对于渡边来说，初美做了他想做，但是不敢做，没有坚持做的事情，保持了他没有得以保持的少年纯真。

曾经，我们少年时代明亮的笑声中包含了多么巨大的憧憬，多少对生命的信心、感激和热爱……必须要有一个憧憬和向往的对象，否则是无法前进的。少年时代的最大资本，就是有未来可期、有热血激荡。在精神上始终保有一种对明日世界的憧憬，生命就有广阔空间可以自由流淌。少年憧憬一切未知的降临，愿意继续等待、继续成长，因为在眺望的彼岸，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答案。对少年来说，在憧憬世界那里，总有一头大象可骑。为什么不呢？生命本是不能被规定的。而走过了少年的人，那些对世界妥协的人，那些失去了憧憬能力的人，意识的衰退伴随而来的是真正的衰退，他们贡献给这个世界的只有陈词滥调，只有从来如此，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