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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归来(五)

朝圣归来(五)

作者: 文秋陈 | 来源:发表于2019-11-18 15:46 被阅读0次

    第五章

    1.

    岁末年初是记者们最繁忙的时候。刘信义把最艰巨的报道全国九个省市对口援助西藏的43项工程的任务交给了洛桑和邓安,说一定要给全区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洛桑和邓安一再强调采访内容涉及全区能源交通、文教体育、医疗卫生、市政建设各个行业,时间太紧,分布又广,有难度。刘信义一拍桌子说:“你们还嫌兄弟省市为我们建多了,给你们收集资料带来困难了,是吧?听好了,如果不能按时完成任务,你们自己去给社长交待!”话虽这么说,事后考虑到报道的实际困难刘信义又把张浩天增派给他们。

    张浩天心中无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李红却主动请缨,说洛桑和邓安一组,她和张浩天一组,大家分头行动,绝不耽误。邓安见李红有意把自己同她分开,十分懊恼,但又不好明说,嘟囔一句:“我们的命运都被你一个人操纵了!”

    李红重新整合方案,进一步优化线路,连一些不起眼的碎片时间也充分利用。施工单位拿来一堆资料,她翻几下就找到了所要的关键数据和内容,往往对方的介绍还没收音她已速记完毕。她领着张浩天在各项目单位出出进进,一天跑几个现场,采访同时还不忘传授经验,指点迷津。短短几天张浩天像又读了一回大学。他捧着沉甸甸的资料说:“受益匪浅!”

    “让洛桑他们拼命追赶吧!”李红笑道。

    “你太厉害了。听刚才那位领导说,上次你采访他们的那篇报道很精彩,为他们树立了良好的社会形象,企业一下子就出名了!”

    “他是在有意奉承我。”

    “就不要谦虚了,你写的东西我又不是没看过。”

    “你是专业出生,又受过正规训练,不要取笑我。”

    “怎么是取笑,我说的是真的。”

    “这么说,你觉得我还行?”

    “岂止是行,是太行了!”

    李红一笑,脸上的“高原红”又红又亮。她说:“我知道一家饺子很好吃,走!”走进饺子馆,她又是找座位又是取筷子,还千里迢迢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搞得张浩天很不好意思。吃了两口,李红突然收住筷子看着张浩天,“你觉得我怎么样?”张浩天把卡在嗓子眼的饺子咽下去,“不错,热情泼辣,雷厉风行,能力强,效率高,还热心帮助新同志,而且毫无保留。”李红盯着张浩天,欲言又止。张浩天把一碗汤推给她,“喝吧,凉了。”

    “我是说喜欢……你喜欢我吗?”李红的脸绯红。

    “办公室的同事我都喜欢。”张浩天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喜欢田笑雨!”李红重新拿起筷子。

    张浩天一愣,思绪一下子就飘到田笑雨身上,而且挥之不去。他突然胃口大开,不一会就把一盘饺子装进了肚里,连饺子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他放下筷子抹了一下嘴,发现李红正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顿时有些慌神。他想随便做个什么动作掩饰过去,可是饺子吃完了,汤也喝干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李红用筷子翻动着粘在一起的饺子,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谈恋爱?没有的事!”

    “你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我什么朋友也没有!”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这可是个难题,如何回答都不妥,怎么说话都是错。张浩天抓抓头皮看看碗,把放得整整齐齐的筷子又放了一遍,抱着资料站起来,“我们走吧!”

    他和田笑雨没谈恋爱,他也没女朋友。李红的心情立刻转阴为晴,如卸重负地跟着张浩天走出饭店。没走多远突然下起了雨,俩人赶紧躲在屋檐下。李红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雨水,扭头看见张浩天鼻梁上挂着水珠,顺手去擦。跑到一个屋檐下避雨的田笑雨突然看见这一幕,三个人都一愣。田笑雨泪光一闪又跳到雨中,飞快跑了。张浩天想去追,可她已经跑过街道拐进了另一条路。

    田笑雨跟着林江涛和李小虎到八廓街采访,想着上午发生的事闷闷不乐。她不明白为什么看见张浩天和李红在一起就心生醋意,想不通李红为什么总是喜欢跟在张浩天身后转来转去。转念一想,他们也没做什么。这段时间他们是天天在一起,可都是为了工作。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怎么了,天降大雨谁又想站在雨中。李红是为张浩天擦鼻梁上的雨水了,可又怎么样,他当时不是抱着一堆资料没法脱手吗?可是不管怎么说,看见他们在一起心里就是不舒服。走着走着,田笑雨忽然想起第一次来八廓街迷路时张浩天来找自己的情形,更觉失落忧伤。那时,他就是自己的保护伞,可现在,李红却和他走得这么近。

    节前的八廓街人潮涌动,游人如织,摊主早早开门用琳琅满目的节日商品迎接四方来客。男人们试戴着样式各异的毡帽相互评头论足。女人们捧着色彩鲜艳的“帮典”(围裙)嘻嘻哈哈。老人们精挑细选各色哈达同摊主讨价还价。孩子们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挤去,打打闹闹。沿街的居民有的在清扫院落,有的在擦洗玻璃,有的把花花绿绿的花盆搬到太阳下。田笑雨暂时忘记了烦恼,一边感受着节日的热闹气氛,一边随机采访挑选商品的群众。李小虎对着游人调试角度,一副照片往往要思考很久才按快门。林江涛留心观察他俩,并不时加以指点。

    田笑雨拿起货摊上一根白色的牦牛尾巴左瞧右看。林江涛告诉她牦牛尾巴按上木柄就是一个很好的拂尘工具,白色的还可当作工艺品收藏。李小虎拿起一个铜铸佛像看了许久,突然钻进一间古董店不出来。林江涛和田笑雨走进去,见他正捧着一块精美的唐卡出神。林江涛脱口而出:“宗喀巴!”李小虎纠正道:“不是宗喀巴,是唐卡。”店主大笑。林江涛说:“画面中端坐祥云,手持宝瓶、头戴黄色桃形僧帽的僧人就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创立者、佛教理论家宗喀巴。在这估计除了你,没人不知道他了。”李小虎咧嘴一笑:“这么有名,一定很值钱!”当店主报价时,他吓了一跳。他放下唐卡立下志愿,说总有一天要把它买回家。

    他们走进一户居民小院。院子里鲜花盛开,阳光满地。藏族大爷正在屋顶更换经幡。老阿妈给一盆盆郁郁葱葱的青稞苗浇水。李小虎端起相机寻找拍摄角度时,里屋飘来阵阵油香,原来是这家媳妇正在油炸各色面食。两个孩子站在锅边垂涎欲滴,眼里含着对美食难以克制的欲望。李小虎害怕错过这难得的瞬间,不停按快门。老阿妈跟进来,端起竹篮里炸好的面食让他们品尝。林江涛说卡赛(油炸面食)做得如何是考验未过门媳妇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要田笑雨好好学学。田笑雨试做了一个,可捞出来怎么也咬不动。老阿妈笑道:“是面太厚了!”

    高桌上一个木盒装着青稞面,上面插着染成红色的青稞穗。李小虎忍不住抓起青稞面尝了一口。林江涛告诉他这是象征五谷丰登、吉祥如意的‘切玛’,应该先用无名指沾上少许向空中连抛三次敬奉佛法僧三宝才能享用,这其中的仪式饱含了藏族人民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和对神佛的感恩之情。

    采访回来,田笑雨见张浩天正饿着肚子赶写稿件,心里有气但还是不免心痛。她拿起张浩天的铝制饭盒去食堂打饭。李三丝双手一摊说:“今天燃料用完了,没法做饭。”田笑雨要走,李三丝又问:“最近李小虎表现怎样?”田笑雨笑道:“干得可卖力了,领导表扬了好几次!”李三丝有些失望,从木箱里掏出两个发芽的土豆,“拿回去煮煮,算一顿!”

    田笑雨没要土豆,而是到小卖部买了两包饼干回来。她把饼干放在张浩天桌上,只看了他一眼,泪水就在眼中打转。正要转身离去,张浩天一把抓住她,“笑雨,我有话对你说!”田笑雨跑到门外抹泪。张浩天跟出来说:“上午你看见的,不是那回事。”

    “哪回事?”田笑雨背过身去。

    “我和李红,我根本就没喜欢过她。”

    “和我说这些干啥?”

    “因为……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田笑雨的心“砰砰”乱跳,意识到最初对他的好感和依赖已经由小小的水滴慢慢形成了爱的小溪,此时正朝着它该去的地方流淌,而他这条河流也朝着这个方向奔过来汇在一起。她转身看着他,“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张浩天斟酌如何表达。

        “你俩在这嘀嘀咕咕干什么?浩天,主任要看你的稿子,快去!”李小虎跑出来不早不晚打断了张浩天含在嘴里的话。

    这时,梅朵给大家送来了酥油茶和油条。洛桑抱怨她又用报纸包东西。梅朵说是前天的旧报纸。洛桑说一张报纸从采访、编辑、印刷不知有多少人付出汗水和心血,为什么不尊重大家的劳动成果。梅朵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把嘴里的奶渣喷在洛桑脸上,然后提着酥油茶气鼓鼓地走了。可第二天她好像什么都忘了,又含着奶渣送来一堆好吃的,还把一张羊毛垫子和几块肥皂送给田笑雨。她说:“洛桑说你那间屋子潮湿阴冷,垫上这个就暖和了。肥皂也是给你的,女孩子洗洗涮涮的多。”田笑雨不停道谢。

    不一会,邓安走进来把刚领回来的一斤白糖递给李红,“单位发的春节福利,寄回去,给咱妈!”李红眼一瞪,“咱妈,是你叫的吗?”邓安说:“你和我……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李红脸上两团“高原红”弥漫开来,看着张浩天说:“说清楚,大家都知道什么?”邓安看看大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刘信义拿着审核后的稿件走进来。“浩天,这篇稿子很有份量,饱含深情地歌颂了中央对西藏建设的关心、支持和各兄弟省市援助西藏的无私精神,谱写了民族团结,共建西藏的伟大篇章。是一篇荡气回肠,激扬大气的好文章。我也不表扬,不鼓励你了,照着这个思路做下去就没错!”

    张浩天说:“不容易啊,到现在才上路。”

    刘信义说:“笑雨我就不说了,不论做什么事都稳稳当当,恰到好处。出乎意料的是李小虎进步也这么快,我没想到。这次,捕捉到不少节日期间的精彩瞬间,看似普通平常的人物和情节都变成了很有新闻价值的画面。你们看看!”

    大家接过照片细细端详。藏族大妈端起一盆绿油油的青稞苗幸福微笑,从她充满希望的眼神中看见一个即将来临的春天;两个孩子抵挡不住节日美食的诱惑,凝神屏气,口水长流地盯着桌上花花绿绿的面点;藏族大爷站在自家屋顶更换经幡,仰望天空憧憬未来无限幸福的生活……虽然人物各异,画面不同,但却表现了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藏历新年里人们的祈福、幸福、和谐和满足。除了构图新颖,视觉独特外,最抓眼球的是人物的眼神和内心。听到大家的褒奖之词,李小虎再次向主任要求干摄影,还说头发和胡子都蓄好了。刘信义把手一挥,“把长头发和小胡子给我剃了去!”

    2

    快除夕了,胡坤还在中尼公路为他的二十个涵洞忙碌。他带领一群工人在公路边来回穿梭,准备完成最后的填土任务回去过年。

    “胡工,排水沟挖通了,你快过来检查。”一个工人喊。胡坤卷起图纸走过去,检查了涵洞接口处的嵌缝情况,又摸出卷尺测量洞口的高度,然后俯身从涵洞钻过去察看排水效果,确认没有问题后,他说:“回填路面,厚度不能少于一米。谁偷工减料我就把他扔到雅江喂鱼!”然后拍拍手上的灰,朝江边走去。

    上次送给“毛眼眼”那几个花石头,她喜欢得不得了。今天他要送她一个特别的春节礼物,一个用五十颗红石子和五十颗绿石子组成的“心”。现在离计划的一百颗只差几颗了。他在江水中仔细搜寻,捡起一颗碧绿的小石子在衣服上搓了搓,对着太阳光仔细观看它的颜色和形状,微微一笑装进口袋。走两步发现水流中有一颗耀眼的红石子,光亮、圆滑、绚烂,但隔得太远。他脱下鞋子踩进水中。江水刺骨的冷,不到一分钟他就冻得浑身哆嗦。他捏着红石子刚上岸就看见浪花在偷偷卷自己的胶鞋。他光着双脚在乱石堆上追,一个趔趄倒在水中。鞋子抓住一只跑了一只,衣裤从上到下全部湿透。

    “胡工,路面铺好了,快来看看。”工人又喊。胡坤一蹦一跳走上坡来。工人们哈哈大笑。“笑什么笑,去给我找双鞋!”胡坤把石子装进裤兜打了个喷嚏。“这荒郊野外的,去哪找鞋?”工人说。胡坤坐下来慢腾腾倒着鞋里的水,“没鞋就没法走路,没法走路就不能去检查你们干的活,咋回去吃肉喝酒呢?”

    “可是,我们每人一双,给了你我们穿什么?”工人说。

    “一会我在谁床底下翻出鞋,谁就留下守工地!”胡坤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来了,我有一双!”一个工人转身跑了。胡坤大笑:“天天一个坑尿一个锅吃,还糊弄我!”不一会,工人把一双破鞋摆在他面前。一只已经掉了鞋帮张着嘴,另一只没有鞋带但勉强能穿。能穿的这只正好和脚上幸存的这只左右配对,大小还合适,但是颜色一篮一黑。胡坤有些犹豫,但别无他法,只好拿起来套上。

    他走到涵洞旁仔细检查施工质量,反复测量回填路面的厚度。为了检验地基承载力又让压路机开上去反复碾压。压路机开了几米就坏了,他和司机捣鼓半天才修好,可一会又罢工了。他钻到车底下敲敲打打,脸上滴了好多机油,手指还差点让机器咬去半截。工人们提心吊胆看着压路机碾压完路面,等着他表态。胡坤跳上涵洞蹦了一阵,判断没有任何问题才说:“收工回家!”

    回到单位胡坤就跑进木工班找工具做箱子。师傅要帮他,他不让。做好盒子本想再刷上一层粉红色的油漆,可发现本色的板面纹理清晰,木香纯朴,正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他把精挑细选的石子一颗颗铺在箱底做成两颗心的形状,再用一颗颗小钉把石子固定好。翡翠一样的绿色石子铺在外圈,精贵的红色套在里面,刚好一百颗,寓意同她心心相印,百年好合。他很满意自己匠心独具的设计,捧在手里去找“毛眼眼”。在走廊碰到了局长。局长问他修了几个涵洞。胡坤回答:“十九个,很快你就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了!”局长笑道:“好,到时我不仅让你去修桥,还让你上报纸,好好宣传你这个大学生扎根边疆,立志成才的事迹!”胡坤问:“你说话算数?”局长捶了他一拳,“我啥时候不算数!”

    “新年礼物!”胡坤走进办公室,满心欢喜地把小木盒放在“毛眼眼”面前。“毛眼眼”不动声色,推开小木盒,把他挪到一边的水杯放回来,用毛巾擦拭溢出来的水痕。“知道你爱整洁,不喜欢乱!”胡坤再次把饱含深情的小木盒推过去。“毛眼眼”看看他,慢慢打开小木盒。“啊!”她尖叫一声,呆住了,哆哆嗦嗦拿起一颗,“什么寓意啊?”

    “心心相印,百年好合,铁板钉钉,永不变心!” 胡坤说。“毛眼眼”双颊微红,“都是你一颗颗捡来的?”胡坤点点头。“现在什么天,多冷啊!”她终于说了一句暖心窝的话。“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胡坤咳了一声。

    “毛眼眼”显然很激动,抚摸石子的手指一直在发颤,可低头看见他脚上怪胎一样的鞋子,笑容立刻消失。“鞋子一样一只,裤子上全是洞,衬衣已经分不清什么颜色,还有脸、头发,全是油……”她从下到上开始数落。胡坤说:“我还没来得及去换。”她吼道:“你怎么就改不了!”胡坤结结巴巴说:“一定改!”“毛眼眼”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去换,快去换!”胡坤的心凉了半截,回头看见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石头上才感到一丝温热。

    3.

    三十晚上,大家都集中到张浩天这里来过年。菜是大家凑的。王雪梅拿来一颗其加家里种的白菜。陈西平从工地抱来几个猪蹄。徐致远和杨丹丹带来几听水果罐头和一袋花生米。田笑雨从食堂端来三个破天荒的好菜。李小虎从床下拖出电炉准备用猪肉罐头炖白菜。张浩天担心烧断保险丝保卫科又来找麻烦,不让他用电炉。李小虎说大家都盯着这点维生素,难道让我们生啃白菜。陈西平说:“生的熟的我不管,我只对喝什么感兴趣。”张浩天转身去买酒。

    周逸飞正骑车朝报社奔来,见到路边昂首阔步的宋建华,便招呼他上车。宋建华捂着怀里的布包说:“茅台酒,别摔下来砸了!”周逸飞问他怎么舍得拿茅台酒招待同学。宋建华说:“进藏前我老爹非让我带上的,说分个好单位也许用得着,不曾想没花一分钱就把单位分好了。放着干啥,喝了痛快!”

    “给我给我,我有更大的用处!”

    “给你?说得轻巧!”

    “我想找领导换个部门,正发愁没礼物送呢!”

    “你不是已经分在了政府部门,还嫌不好?”

    “办公室,那就是伺候人的地方。”见宋建华抱着酒瓶不松手,周逸飞只好搜肠刮肚,遣词造句说出理由。“我想找个能发挥特长的地方把学校里那点墨水倒出来,也是为了更好地为西藏人民做贡献嘛!你到西藏来不也是想学以致用,物有所值,是不是?可我们这些穷学生一没钱二没关系,要办点事多难。有了这两瓶酒就解决大问题了!”

    宋建华想了想,把酒取出来放进他的车筐,“你用我用都一样,能发挥点作用也没白辛苦抱着它走了几千公里路!”周逸飞一喜,说大家的酒他包了。他在路边小卖部买了四瓶江津白酒回来,“两瓶换四瓶,怎么样?”宋建华看看度数,“不错,够劲!”看见跑出来买酒的张浩天,宋建华让他回去。

    一进门,周逸飞就把茅台酒放在门后用扫把挡住。还没来得及坐下去,脚边的凳子就被杨丹丹拖跑了,留给他一个木箱。周逸飞极不情愿地坐下去,很快又站起来。他把陈西平屁股下的小木凳拉过来又觉得矮人一头,换了宋建华的高凳才心满意足,但又觉得离田笑雨很远。刚想起身,张浩天就坐在了田笑雨身边。周逸飞压住心中的不快,催促:“开始开始!”然后,身体和心都努力朝着田笑雨那边。

    王雪梅把一杯酒端给张浩天,“你先说两句!”张浩天还没开口,李小虎突然盯着杨丹丹说:“眼睛怎么肿了,是致远打的吧?”杨丹丹知道是带来的眼影用完了,现在用的是八廓街买来的替代品,脸一红立刻用手去擦,结果眼睛更肿了。喧闹一阵,张浩天端起杯站起来,“我们仨啥也没准备,还让你们自己带菜、带酒来过年,先赔个礼!大家共同举杯,为我们在西藏的第一个春节干杯!”大家“叮咣”一碰喝尽了,只有田笑雨左顾右盼。周逸飞表示要替她喝。张浩天不许。田笑雨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周逸飞立刻漂洋过海夹过来一块白菜。徐致远放下酒杯说:“笑雨,你那篇‘唐古拉山的风’写得太好了,赏心悦目啊!”陈西平拿起一块猪蹄,“记得刚上初中老师让我们写一篇题为‘初一’的作文。同学们写的是奋斗初一、热血初一,我写了篇大年初一,老师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李小虎把一杯酒恭恭敬敬端给张浩天,“拉萨河的救命之恩永生难忘。要不是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我从拉萨河捞出来,我早就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了!” 宋建华说:“太有学问了,成语典故一个劲往外冒。”李小虎说:“反正,从此浩天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张浩天摸了一下他的头,“没发烧吧!”陈西平说:“他是你父母,我们都是。数数,现在你有几个妈几个爹!”

    在大家的要求下,他俩一口气喝了三杯。王雪梅为面红耳赤的张浩天添了些水。她说:“我们一路搀扶来到西藏,经历了多少生死考验。今后又要在这雪域高原共同生活,一起奋斗,这种友谊无法言表。我提议,大家为此干一杯!”张浩天端起酒杯说:“来吧,同学们,为了青春,为了理想,为了友谊,干!”

    酒杯刚放下杨丹丹就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说他们准备结婚了。徐致远说为此单位还给他分了一套新房。张浩天说:“你们也太快了,才来西藏几天啊!”

    “丹丹,这么快就嫁人,你把徐致远看清楚没有,你不怕他把你一个人扔在西藏跑了?”李小虎挡住杨丹丹的小拳头,“我不是替你考验考验他嘛,这都看不出!”徐致远说:“有了家,一个寂寞就分成了两半,日子也就好过多了,你们也抓紧成家啊!”大家羡慕不已。张浩天提议为他俩干一杯。周逸飞喝过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后的茅台酒,提醒自己不要喝多了把酒忘了。宋建华又打开一瓶,说也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陈西平问:“你也要结婚了?”

     宋建华说:“我已经申请去那曲工作了。那曲牧业基础薄弱,草原规划刚刚起步,再说我就是学牧业的,到草原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

    周逸飞说:“这哪是好消息,简直就是噩耗嘛!”

    张浩天劝:“建华,那曲太艰苦了,还是再想想吧!”

    宋建华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我和草原有说不清的情结。”

    李小虎问:“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匹黄鬃马?”

    宋建华说:“岂止是黄鬃马!我要在草原放羊种树、养鸡种菜。你们信不信,用不了多久,这饭桌上摆的全是草原的美食……”

    周逸飞冷笑一声:“真是滑稽可笑!”

    陈西平说:“那曲连棵树都种不活还种菜养鸡?去年我们八月份经过那里还是夏季,可站在草原上就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浑身直打哆嗦!”

    张浩天说:“那曲气候恶劣,地广人稀,有大面积的无人区,海拔比拉萨还高,常年风暴雨雪,在那里生活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有思想准备吗?”

    宋建华并不作答,始终微笑着看着大家,淡定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张浩天意识到再劝他也不可能回心转意,便沉默着看着他。徐致远却羡慕不已,“你们不知道闲着是啥滋味。如果有地方要我,再艰苦我也去!”杨丹丹一拍桌子,“你敢!”徐致远赶紧低下头。

    杨丹丹摸出一个干巴巴的苹果,说是徐致远送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同大家一起分了。她手一摊,徐致远掏出一把小刀。张浩天说这把小刀他见过。徐致远笑笑:“你当然见过,一刀两断嘛!”说完拿起苹果。他每切好一片就有一只手迫不及待伸过来。宋建华把薄如纸片的苹果放进嘴里,“我们老家过年可讲究了,从小年一直忙到正月十五。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烂肉;二十七,杀公鸡……”李小虎问为啥要杀公鸡,母鸡多香。陈西平用筷子敲了他一下,说母鸡还要留着下蛋,这都不懂。徐致远说:“我们东北过年一定要吃杀猪菜,刚杀的新鲜猪肉加上酸白菜、血肠一起炖,那个香啊!”陈西平咽了一下口水,“我最爱吃老家的大烩菜,大块儿的肥肉炖白菜粉条,一吃一大碗,得劲死了!”田笑雨突然有些伤感,“这几天去采访藏族群众的藏历新年,看见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的,我就难受!”李小虎一拍田笑雨的大腿,“啥,看见藏族群众喜气洋洋过年你就难受?有点反动啊!”见张浩天瞪着自己,李小虎把手收回去“嘿嘿”一笑,“老毛病犯了!”

    只有远离幸福才能把幸福的样子看清楚。张浩天的思绪突然飘远,想着家里温暖的灯光,妈妈慈祥的脸庞,还有永远飘着肉香的厨房……家里来信说父亲自他走后大病了一场,节前又住院了,不知这个春节他们是怎么过的。

    见菜凉了,李小虎又把电炉拖出来。刚插上电源,保险丝就断了,屋里一片漆黑。不一会,保卫科的人冲进来训斥一通,临走还没收了电炉。张浩天点上蜡烛取下墙上的吉他,说给大家弹首曲子。乐声悠悠,没带来多少欢乐反倒平添许多惆怅。唐古拉山唱过的“橄榄树”今天弹起来像催人泪下的思乡曲。张浩天见大家满面愁容,突然没了兴趣。他把吉他一扔说:“不弹了!”大家重新拿起筷子却再也找不到过年的味道。

    “都怪班长。我给大家来一首。”陈西平舔舔嘴唇,卷起舌头吹起了“朋友再见”。周逸飞捂住酒杯说口水都流到盘子里了。陈西平换了一口气“嘘嘘嘘”地吹。李小虎站起来提提裤子,说再吹就尿了。陈西平恳请再试一次,谁知一用力,口水全吐在李小虎脸上。大家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陈西平发现烛光下的王雪梅满面红光,笑得最开心,也最好看。她在青藏线帮自己解围的情形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此时想起来依然无比温暖。陈西平突然想给她夹一筷子菜,可菜转了一圈还是放进了自己嘴里。蓦地,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但还是忍不住向往同她遥远虚幻的未来。他笑道:“如果将来我和梦中人走在大街上,我拉琴她唱歌,该多美!”李小虎用陈西平的衣角擦着脸上的口水,“大街上你拉琴她唱歌,那你俩不成卖唱的了!”

    大家在笑,张浩天的思绪却还在病中的父亲身上。由于心情不佳,几杯酒下肚他就醉了,但还是坚持再敬宋建华一杯。他说:“什么时候走,说一声,我去送你。”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让大家多敬宋建华几杯。王雪梅立刻起身扶他到床边躺下,转身去给大家下面。田笑雨走过去帮忙,在张浩天的铝制饭盒下面点起五根蜡烛下面。可男人的酒都喝干了,饭盒里的面条还是白生生的。陈西平说他给大家搅一碗面汤算了,没想到面汤也做成了一锅糨糊。

    年夜饭只好草草结束。他们把醉醺醺的李小虎扶到床上,纷纷告辞。王雪梅无限牵挂地看了张浩天一眼走出门去。周逸飞刚才还想好临别要对田笑雨说两句动情的话,突然想起茅台酒,转身提起酒瓶消失在黑夜里。

    田笑雨轻手轻脚收拾好碗筷,又倒了两杯白水放在桌上。正要走,张浩天翻身醒了。她把水杯递过去。张浩天坐起来问:“人呢?”田笑雨说早走了。张浩天笑道:“不胜酒力,见笑了。”田笑雨问他是不是想家了。张浩天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弟弟来信说父亲病了,妈妈每天愁眉苦脸,这个春节他们一定难过。唉,当时,真不该没征得他们同意就跑了,现在想起来自责不已……”田笑雨静静听着张浩天诉说,不时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张浩天问她是否也想家。田笑雨说:“想,很想。我从未走过这么远的地方。出门心里就发慌,不知道这一路会遇到什么危险,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了你。现在又和你一个单位,一个办公室。”说完甜甜一笑,“天天和你在一起,就不怎么想家了。”张浩天不知道是她可爱的样子还是她温情的话语打动了自己,只觉得微弱的烛光突然亮堂起来。他想说什么,田笑雨把手指压在自己唇上,“不要把他吵醒了,我走了,你好好睡一觉!”

    田笑雨走了。张浩天看着门口的方向坐了好久,躺下后依然觉得田笑雨始终带着微笑站在那里,整整一夜都是她的影子。起床后去开门,一看果然有个人站在门外。这人穿着军装,花白头发,正提着几件行李左顾右盼。他问张浩天,李小虎是不是住在这里。张浩天回身看看还在床上打呼噜的李小虎,请他进来坐。

    他蹑手蹑脚走进来把行李放在地上,走到床边迟疑片刻,伸手去摸李小虎的脸。李小虎一个翻身坐起来,先是一愣,然后吼道:“谁让你来的?”

    “本来想赶来陪你过春节的,可是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

    “谁让你来的?”李小虎把被子一掀,坐起来穿衣服。

    “你除夕是怎么过的?就在这又冷又黑的小屋?这屋就你们两个吧,可为什么有这么多凳子?”那人环顾小屋再看看张浩天。张浩天已经猜到他就是李小虎的父亲,忙端来一杯水又拉过来一条凳子。他说:“叔叔,不知道你来,我们去接你啊!”李小虎的父亲接过水杯坐下来拍拍呼吸不畅的胸口,“这条青藏路还真不好走,你知道这一路我经历了什么,大风、冰雪、缺氧、路阻……”

    “谁让你来的?”李小虎还瞪着父亲。

    “你……”李小虎的父亲看着儿子又看看张浩天。

    “怎么和父亲说话呢!”张浩天瞪着李小虎。

    “老爸,你还是回去吧!我在这挺好的,你们尽管放心。”李小虎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态度依然坚决。他父亲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怎么,我冒死来看你,屁股还没有坐热你就要赶我走?”

    “你不就是想来看看我吗?现在见也见了,看也看了。快回去陪我妈吧!”李小虎去拉父亲。李小虎的父亲站起来说:“你知道我下了多大决心来找你?你一拍屁股就走了,到了西藏连个电话也不打一个,连封信也不写!你知道你妈有多想你,为了你,她……”他拉拉李小虎的袖子,“是不是还在记我那一巴掌的仇?”李小虎甩开父亲的手,鼻子一抽,“你那一巴掌打得真好!要不是你那一巴掌我怎么会跑那么远来西藏?要不是你那一巴掌我怎么会这么久见不到我娘?要不是你那一巴掌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寂寞,什么思念?”李小虎的父亲愣了片刻,“这不,还是在记仇嘛!”李小虎吸了一口鼻涕,“还是赶紧走吧,要是高原反应上来我还得送你去医院。”说完又去推父亲。

    “我枪林弹雨都不怕还怕什么高原反应。”他父亲说。

        “高原反应说来就来,它六亲不认,说翻脸就翻脸。”

    “你?我……”

    “怎么,还想再打我一巴掌?”

    “好,好,我走!你这个六亲不认的东西,说翻脸就翻脸!”

    两个人推推搡搡已经走到了门外,张浩天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李小虎的父亲拿起自己的行李,指指地上两个包,“那是你娘带给你的,都是你最爱吃的!”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你娘本来是跟我一道来看你的,半路高原反应发作趴下了,现在还在唐古拉山那头的医院里。我本想不来了,送你娘回去,可你娘说什么也要我来看你一眼。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李小虎一愣,泪水涌出来。张浩天再劝,可他父亲已经打定主意要走。张浩天只好跑到楼上去找刘信义。等他跑回来,李小虎的父亲已经不见踪影。刘信义劈头盖脸把李小虎臭骂了一顿。李小虎一抹眼泪说:“你们以为我不想见他啊?我是不想让他看我笑话!”刘信义说:“哪有父亲看儿子笑话的?我看你才是笑话!家里有人来西藏是多少人羡慕的,你还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

    4.

    也许是虚荣心太强,也可能是好强性格所致,刘敏去雪莲县不久又因为年度财政预算和科长干起来。科长是个三十多岁文文静静的女人,说话慢声慢气,但气势不弱。她问:“你说我们的财政预算怎么没有章法,怎么随心所欲?”刘敏说:“雪莲县的资金有限,应该好好规划,绝不能像撒胡椒面一样乱撒一气。”科长“嗯”了一声,端起茶杯看着她,“全县十个乡镇的农牧民都要靠国家帮扶过日子,谁都在向我伸手要钱,我不一家给点怎么办?”

    “正因为资金不足,我们才不能一个模式、没有重点。应该有所侧重、有所倾斜,把有限的资金投给那些投资少见效快的乡镇和行业。”

    “哪些是投资少见效快的乡镇和行业?”

    “我现在还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就不要信口开河!”

    “但不管怎样,也应该先对上一年的资金使用情况进行必要的分析评估再做新一年的预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

    “那点钱我掐指一算都说得清楚,还搞什么分析评估!”

    刘敏没有说服科长,还被上司冷嘲热讽一番。心灰意冷走回来,发现办公室已空无一人,这才想起今天是年三十。她收拾好东西,慢腾腾往家走。天色昏暗,雪花飘零,原本就不热闹的街道更加冷清。刘敏挤进一个正要关门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桔子罐头和一袋鱼皮花生,想想又拐回去拎了瓶佐餐酒。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无精打采跟在她身后,雪地上留下六个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脚印,像晶莹的花朵一路盛开。

    房间冷冰冰的没有生气,连灯也不亮了。刘敏把桔子罐头和鱼皮花生倒在碗里,坐在窗前独酌独饮。不一会,半坡下的灯光东一盏西一盏亮起来,低低矮矮的房屋星罗棋布呈现出来,萧条的小镇顿时温暖了许多。刘敏觉得这情景很像自己老家的夜晚,门前那条小溪也带着同这条河一样的月光日夜流淌,袅袅炊烟在空中慢慢升腾,同样的忽直忽斜。村边也有这样一条土坡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不同的是家乡很少下雪,尤其是这样的漫天大雪。刘敏望着小路远方喝了一口酒,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又给门口卧着的黑狗扔了一颗。

    大雪覆路,树木变粗,灯火却模糊了几分。几声清脆的鞭炮声响过,夜色中闪烁着短暂的光芒,刚才暗淡的景象又清晰起来。刘敏再次把目光投向路的尽头。那里有个黑影,正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吃力朝这边走来。黑狗抖抖身上的雪花站起来,朝那个方向叫了两声。一定是回家过年的外乡人吧,想必家里正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全家人正在温暖的灯光下等他回家团圆。正想着,那人已走近驻足张望。一定是出去时间太长了,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了。刘敏起身问他找谁。那人迟疑了一下,把肩上的重物扔在雪地,“你也太节约了吧?大过年的连个灯都不点,让我一路好找!”

    “何帅?”刘敏冲出来,贴近他的脸仔细辨认。那人后退两步,“好了,嘴都快亲上来了!”刘敏笑了,“你怎么来了?”何帅说:“来还你的钱!”他拍拍身上的雪花,“这么大的雪,还不让我进屋?”

    刘敏赶紧把他引进屋,黑狗也想趁虚而入。刘敏关上门,又把窗户拉上,从抽屉掏出火柴点上蜡烛。何帅借着灯光看了看简陋的小屋。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角落立着一个木柜和一个长沙发。他问:“人家灯火通明,你怎么黑灯瞎火?”刘敏打来一盆水让他洗脸,说保险丝断了不会接。何帅接过毛巾问保险丝在哪。刘敏说还没买,不知道该买多粗的。何帅走到桌前拿起半瓶酒看了看,“还蛮有情调的嘛,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刘敏拿来两只碗,给自己倒了一点,剩下的全倒给他,说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何帅说:“一个人过年才没意思。阿里那些人就是候鸟,冬去春来,还没有过年,人就走了一半,剩我孤家寡人一个,就搭了一辆车日夜兼程奔你这来了。”

    “人家都说阿里远、昌都险。一路受了不少罪吧?”

    “可不是嘛,有一顿没一顿,有一觉没一觉的。背着一只羊绕了半个地球才走到这里。”一说到羊,俩人赶紧扔下酒碗跑出去。黑狗已经咬开麻袋拖出了羊腿。何帅猛一跺脚赶走了狗,把麻袋扛进来扔在地上,重新端起酒碗才看清刘敏换了短发型。他说:“为啥把头发剪成这样,难看死了!”刘敏还了他一句:“你,又黑又瘦,还满身膻味!”何帅笑了,从头上捻起一根干草,“昨天汽车坏在半路上,晚上就枕着羊头睡的。我都以为会死在路上,再也见不到你了!”

    刘敏心头一热,许久才平静下来。她问:“拉萨分别,一路上你是怎么走的?”何帅端起酒又放下,“人们常把难以生存的地方称之为极地,可是到了阿里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禁区。高寒、缺氧、饥饿、暴雪,这些因素轻而易举就会要了你的命。”他没有过度渲染旅途上的艰苦卓绝,也没有表现出经历磨难后的不屑和轻狂,而是心平气和说完一路的遭遇。他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给刘敏,随即用糖纸做了个翩翩起舞的纸人放在刘敏面前,然后冲她一笑。刘敏把纸人捧在手里看了许久,抿抿嘴唇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决定收回刹那间想说的话。

    何帅继续刚才的话题。“因为年轻才有勇气去体会疯狂的生活,可体会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我当时的确想逃,可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何帅把最后一口酒喝完,把罐头里所剩不多的桔子水倒进碗里,“我写的信收到了吗?”见刘敏摇头,何帅又说:“一定是寄到月球上去了。不过人已走到眼前,也无所谓啦!”他把碗一推看着刘敏,“今晚我睡哪?”还没等刘敏回答,他已走到沙发前,“我看这里就不错嘛。”刘敏说:“这怎么可以,一间屋里!”何帅躺在沙发上伸了伸腿,“不错,挺舒服的!”刘敏急得直跺脚。何帅坐起来看着刘敏,“放心,我变不成狼。你去睡吧,我太累了!”说完再次躺下,不一会就有了轻微的呼噜声。刘敏无奈地站了一会儿,从床上拿起一床被子轻轻给他盖上,转身吹灭蜡烛摸黑上了床。可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看看漆黑的夜,一会儿又看看沙发上的何帅。黑暗给了她无限遐想的空间。她想起头一次何帅背自己的情形,想起他一脚踏空俩人摔在地上的那个黑夜,想起临别时布达拉宫那晚皎洁的月光……内心虽然对他心存好感,但这么快就睡在一个屋里,她还是感到心慌神乱。可想到他走过千山万水来看自己,内心又感到无比温暖和幸福。他说给自己写了信,他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呢?

    天不亮,刘敏就爬起来到单位门卫那里去找信。当她两手空空回来时,何帅正蹲在雪地上清理背来的羊肉。何帅还以为昨晚她到外面过夜了,见她回来就说:“今晚我去外面找地方,你不要再出去了!”刘敏不理他,转身回屋拿了个铝盆出来,蹲下来和他一起收拾羊肉。何帅又高兴起来,“让你尝尝我烧的羊肉炖萝卜,美死了!”他看看门外大片的空地,“你们这多好,有山有水的。吃完饭我就帮你开一块地,等春天来了,撒上一些菜种。下次再来,起码不至于让我用水果罐头下酒吧!”刘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捶了他一下。

    吃完饭,何帅真的挽起袖子干了起来。刘敏给他端来一杯水,转身进屋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盆里。她搓着衣服,听着外面挖土的声音,又看看门边正心满意足啃着羊骨头的黑狗,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感涌上心头。这么快就过起了男耕女织、温馨恬静的田园生活,连谈恋爱的过程都省了吗?蓦地,刨地的声响没有了,是何帅“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的声音,接着又是刨地的声音。刘敏又漫无边际地想起来。难道他千里迢迢奔到这里就是为了给自己送只羊,开垦一块荒地,或者就像他说的是来还钱的?刨地的声音再次响起。刘敏幸福地想象着菜园未来的模样。牵藤的南瓜、爬架的豆角,挂红的辣椒,吐绿的青菜……

    刘敏擦干手走出来,看见何帅正坐在石头上擦汗。坚硬的地面已经浮起很厚一层泥土,石头齐齐整整垒在四周,菜园已有了雏形。刘敏想说什么,何帅突然掏出口琴吹起来。刘敏虽然叫不出是什么曲目,但旋律撩人心扉,令人浮想联翩。吹完了,刘敏想总该对他说点什么吧。谁料还没开口,何帅就站起来说:“天快黑了,我去买保险丝。”电灯一亮,小屋顿时有了温暖。

    没过几天,十几平米的小菜园终于像模像样地围住了刘敏的小屋。临走,何帅一遍遍嘱咐她记得按时播种浇水,发了芽要松土,水不要浇得太勤,松土不能伤到根。刘敏没有说话,但眼中已有了泪光,期望他再说点别的。何帅轻轻拉拉她的衣袖,的确想说点别的,但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他走了,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我要在阿里种棵树!”说完,进屋拿起菜刀砍下屋前一根柳木,扛在肩上走了。

    5.

    周逸飞清楚,仅凭轰动一时的工作报告就想调到经济处未免是下了一个蛋想孵出一窝鸡。从宋建华手中意外得到两瓶茅台酒,第二天他就兴冲冲敲开了丁处长家的门。丁处长没想到头一个来拜年的竟然是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当看见周逸飞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公文包中取出两瓶茅台酒,更加吃惊。他说:“刚参加工作,工资又不高,还拿什么东西。”周逸飞说:“过年了,应该的。再说处长这么关照我。”听见家里来了客人,丁处长的夫人从里屋走出来。她拿走沙发上几件乱糟糟的衣服,招呼周逸飞坐。丁处长的家虽然是个套间,但每间房子都不宽敞,杂物遍地,凌乱不堪,不过阳光还算充足。角落里一盆牵藤文竹长势喜人,连枝条上的尖刺都带着油呼呼的亮光,粗壮的藤蔓顺着窗户爬上去,遮天蔽日。西藏氧气稀薄,气温极低,很少能看见长得这么好的植物,可丁处长家的植物却营养过剩,气度不凡。唉,连植物都这么依仗人势,选择富贵人家。

    “单位说好给我女儿分套房子结婚,可突然又说给了一个姓徐的大学生。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家里收拾收拾,腾出一间给她当新房。”丁处长好像在解释家里为什么这么乱,周逸飞却从话里捕捉到敏感信息。丁夫人端来一杯水,“女儿没房子就和我们闹情绪,过年也不回家!”

    丁处长说:“闹啥情绪!单位把房子分给新来的大学生也是有道理的。他们在这里一没父母,二没朋友,单位不为他们解决困难怎么安心工作?”

    丁夫人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说好的事又变了,谁还没点意见!”

    周逸飞问:“是不是分给了一位叫徐致远的大学生?”

    丁夫人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能帮丁处长把房子的事搞定,自己调动的事不就又增加了个筹码?可是,徐致远也等着房子结婚啊!但是,自己错失了调动的机会就有可能错过更多。周逸飞一横心说:“姓徐的大学生我认识,我去找他把房子让给你们。”丁处长摆摆手说不可,丁夫人却说未尝不可。周逸飞说:“我们同学毕竟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嘛!”丁处长还有一丝犹豫,但夫人已经开始说感谢了。周逸飞见他俩喜悦起来,便乘热打铁说起了调动的事。

    原来他上门拜年是别有用心的。丁处长看了周逸飞一眼。论个人才干和专业水平他是块好料,今后一定能帮自己分担许多工作,可要把他调来也不是易事,但不帮他,女儿的新房就可能泡汤。他左右为难,端起茶水轻轻喝了一口,“小周,你的能力和水平大家有目共睹,特别是年终报告得到领导赏识,大家对你更是刮目相看。如果能到我这里工作,求之不得,可是人事调动的事我说了也不算。”周逸飞见他有意推辞,有些难堪。丁夫人坐不住了,“老丁,你不是说处里正缺人吗?何不就把小周调来。调别人也是调,还不如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丁处长心知肚明夫人为什么着急上火,但掂量这样的交换自己有些吃亏。他说:“没那么简单!”丁夫人说:“凭你的威望,谁还不给这个面子!”

    有丁夫人帮自己说话,那不是一句顶一万句。周逸飞赶紧表态:“处长,如果能到你手下工作,我一定拼尽全力,绝不让你失望!”丁处长没有说话,夫人却站起来说:“老丁,多好的小伙子,你就帮帮他吧!”丁处长干咳两声,只得妥协。“看在年轻人想干事业的份上,我就去找人事部门替你美言几句。”

    周逸飞走出门来,整理了一下坐皱的西服,微微一笑。一切都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可是如何向徐致远开口呢?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徐致远见到周逸飞又惊又喜,“浩天他们都来好几回了,就你头一次想起我。”周逸飞看办公室人多,有个老头还贼眉鼠眼盯着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便把腋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掏出来放在桌上,“知道你喜欢看书,新版的,专门买来送给你!”徐致远接过来翻看,很是喜欢。周逸飞见老头还盯着自己,便拿起桌上一本英汉词典,“你英语说这么好还用什么词典?”徐致远解释是一个单位进了一批机器看不懂说明书要他翻译,自己好不容易找点事做,总想干得漂亮些,可专业术语太多,只好查词典。周逸飞看起来在听,实际在思忖如何开口,东扯西拉仍没找到机会便有些不耐烦,干脆把徐致远拉到了门外直奔主题。可刚开了个头,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想努力维护外表下的尊严又想满足心底下的私欲,这是一个两难选择。周逸飞斗争片刻,和盘托出:“你知道我是学经济管理的,可成天在办公室端茶送水,专业都快荒废了。我想调到丁处长的经济处去工作。可丁处长又不是我爹,他凭什么帮我?所以,想请你把房子让给他女儿,就算是帮我!”周逸飞一吐为快后有些难堪,但如释重负。徐致远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你是说用我的房子去换你的前途?”

    “别说这么难听好吧!”周逸飞压低声音,“不是交换,是请你帮忙,帮忙!”徐致远不好拒绝,又不能答应,左思右想了好一阵,“按理说我应该帮你,可怎么对丹丹说?”周逸飞说:“你不帮我,我就没辙了。求你了!”徐致远有些动心,自己只不过是牺牲了一套结婚的房子,而他因此可能获得一个上升的空间,再说我不帮他,他又去找谁呢?看见周逸飞无限期盼的眼神,徐致远竟然觉得不答应就对不起人。他咬咬牙说:“那好吧!”

    “太好了,要不人家怎么都说你是……是绅士。”周逸飞高兴得快晕过去了,差点就顺口说他是“书呆子”,好在及时打住。

    周逸飞走了。徐致远拿起他送的书仔细比较旧版和新版的区别。

    6.

    宋建华要求去那曲的申请很快得到领导批准。单位开完欢送会他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他把带进藏的专业书籍重新整理了一下,又找来许多有关那曲气候条件、草场分布、人口数量、生产方式等资料,思考着即将开展的工作。这时,陈西平驮着个大包袱走进来。宋建华问:“干啥,要和我一起去那曲?”陈西平把包袱放在地上,“拉倒吧,我才没你那么傻!”宋建华摁摁软绵绵的包袱,问是啥。陈西平说:“听人说那曲年平均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寒冷多风,干燥缺氧,还经常发生雪灾冰冻。你想,去年我们经过那曲时是啥感觉,一下车就浑身发抖,风一吹人就跟着石头跑。夏天都这样,冬天还不知冷成啥样。这棉絮肯定用得上。”宋建华心里一热,怔怔看着他。陈西平笑道:“听说那曲的含氧量仅为海平面的一半。氧气不够喝咱没办法,但是盖暖和点,睡舒服点还是有条件办到的嘛!”宋建华问:“棉絮要凭票供应,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百货公司肯定买不到。这是春节单位分配给职工的,但不是人人有份,我是抓阄抓到的。”

    “你运气这么好?”

    “不要问了,反正不是抢的、偷的。”

    “你不说我就不要!”

    “是同事抓到的,我从他们手里高价买来的。”

    “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你要给我钱,今后我俩就不是兄弟!”

    宋建华不再说什么。陈西平看看有些凌乱的小屋,问他什么时候走。宋建华指指桌上两个写着“赠宋建华同志那曲工作纪念”的暖水瓶,“欢送会都开过了,明天一早单位就派车送我。”陈西平要帮他收拾东西。宋建华拉住他,“还是来时那点东西,没啥收拾的,坐下说说话。”陈西平坐下来看着宋建华,“该说的都说过了,劝也劝不住你。到了那曲照顾好自己,得了病可得自己受罪。”

    “不用担心,那么多人在那曲不都好好的。”

    “到了那曲,你一定要先学会喝酥油茶。听说酥油茶有不少热量脂肪,能防冻御寒增强体质。再说那里没什么绿叶蔬菜,好歹酥油茶里的茶叶是绿色的,多少能补充点维生素。听到没有?”

    “你怎么和我老娘一样啰嗦了。”

    “对了,到了那曲还是给家里写封信,免得老人担心。”

    “不给家里说,老娘有啥事儿整夜睡不着。再说了,到哪都在高高的山上,我娘也搞不清。”

    “越是这样越是要把情况给家里说清楚,免得他们胡思乱想。”

    宋建华看着他牵肠挂肚的样子,又感动又好笑,“看惯了你平时满不在乎的样子,今天婆婆妈妈的,还不习惯了。”陈西平自顾自地说:“听说当地牧民都吃生牛肉,你可不能学他们,一定要煮熟了再吃。听到没有?”宋建华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看你,感觉和生离死别一样。”陈西平低头不语,突然摘下胸前的棉手套递给他,“这是工地发的,你带去。那曲的冬天不动坏耳朵也会冻掉手指。”宋建华觉得胸口堵得慌,“你这个样子是让我走还是不让我走嘛,你想让我抱着你哭一场才拉倒?”说完站起来推他,“回去,回去!”

    “我再陪你坐一会儿,中不?”

    “不中,再不走我就要赶你了!”

    “今晚我在这陪你睡一宿,说说话。以后见一面都难。”

    宋建华见陈西平实在不想走又反过来叮嘱他,“一个人在工地可要注意安全,爬高上低要当心。记住了,一定要踩稳了、抓牢了再抬脚。那些铁疙瘩,砖石块可都是硬家伙,摔下来就要命!”

    “我会小心的。”

    “拉萨的氧气也不多,干活要悠着点。挣钱是次要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受伤了,不但没法寄钱回家还拖累父母。”

    “我知道,不能给父母添愁,他们扛不住!”

    “自从听了你‘两个父亲’的故事后,我总也忘不了你父亲和那个稻草人,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去你老家转转,看看你爹妈和弟妹……”宋建华见陈西平眼圈红红的,就不再说下去,起身把他往外推,“回去吧,给浩天他们说一声,替我道个别。”看着陈西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抹掉快要掉下来的眼泪。

    第二天,张浩天拎着两瓶酒来送别,宋建华的车已开出大门。宋建华朝他挥挥手,“浩天,下次去草原喝酒!”张浩天望着汽车消失在远方才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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