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的日子结束了。
距离我家两三公里的位置是这座城市的唯一的回忆,一座古城,我小的时候,这座古城的城墙上就长满了杂草,可如今,他竟然焕然一新,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摧毁,被重建,重建了的部分却是充满了塑料感。
古城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棵大树,他长在一个古老的大宅子里,高耸的超过了古城里所有的房屋,那户古老的大宅子曾经是一户大人家的祖宅,可惜的是那家人在一个时代就绝户了,之后的日子那宅子就住进了四户普通的人家,他们在一个时代搬进来又在那个时代之后陆续搬走,我们家是第一个搬出去的,而胖叔他们家是最后一个。
胖叔有一儿一女,他家的女儿是一个安静、漂亮的女孩,我叫她姐姐,那时候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经常有很多比我们大的男孩子给我和她弟弟买小零食作为贿赂,之后让我们把情书交给姐姐。每次姐姐都会摸摸我的小脸蛋然后看也不看的就把情书丢进垃圾桶,我记得姐姐的眼里常常是湿润的,我也常常能听见胖叔呵斥姐姐,而她的弟弟则极力的护着姐姐,甚是拿起鸡毛掸子和胖叔火拼,胖叔宠儿子,也就不再呵斥姐姐。然后姐姐就会跑到院子里,躲在那棵大树下不敢出声的抹眼泪。后来我家都搬出去好久了,胖叔给我爸打电话,说是他儿子死了,我也去参加了他儿子的葬礼,我以为可以再次看见姐姐,可姐姐没有来。
住在大宅子里的时候有这么一家人,他家的儿子和姐姐同岁,是个高挑、健壮、穿着一件旧皮夹克,非常精神的小伙子,那时院子里的小崽子们都叫他良子哥,他为人直爽有情有义的,也是我们这些院子里小崽子们的守护神,谁敢欺负我们,良子哥都会拿着棒球棍出去给我们出气,有的时候能成功,但是也常常被对面围攻,不过即使这样我们在这一片提提良子哥的名号也是好使的。良子哥很早就不上学了,据说他认个当地榜上有名的混混当了大哥,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回过家。良子哥离开前把我们都叫到院子的大树下,小崽子们站做一排,良子哥只是留了一句“照顾好姐姐”便拉着行李箱走了。
说起住在大宅子里的小崽子们,除了我和胖叔家的儿子还有一个叫王宁的家伙,如果说良子哥罩着我们,那么王宁则是被良子哥、胖叔家的儿子和我罩着的。那个人不苟言笑的,岁数不大就有点胆小怕事,不过他有一张甜嘴,会说话,院子里的大人都喜欢他,不过有意思的是,姐姐并不是特别喜欢他,姐姐似乎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会带着面具做人。王宁特别喜欢面具,他收藏了好多面具,都是在小学旁边的小文具店里买的,他最喜欢奥特曼的面具,甚至常常带着奥特曼面具在大街上瞎转悠,他说过,这个世界很可怕,满世界都是怪兽,我要带着奥特曼的面具,这样怪兽就不敢欺负我了。但我知道,王宁和我们在大树下玩耍或午睡的时候从来不带面具。后来他和胖叔家的儿子上了同一所高中住校去了,也不知怎么的,胖叔家的儿子就被开除了,王宁却去了实验班,后来还考上了大学。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这些的时候我莫名其妙的想要回到古城去看看那棵大树,天蒙蒙亮我便出了门,太阳缓缓的升起,可冬季早晨的街道依旧寒冷,我去了一家咖啡店装模作样的喝了个咖啡,又出门一路向左,朝着人流逆行,看着街道上那些开车的、骑自行车的、挤公交这的体面的人们,穿过有铁轨的桥,路过高中,在正在进入学校的走读生人群里逆行,最后来到了古城。
下面是我自己的路了。
我穿过昏暗的城门洞,向前走一百多米右转,进入胡同,看见了那些垂垂老矣不愿离开回忆的人们。我抬头就能看见那棵大树,可我怎走,他似乎都在后退,就像小时候追赶月亮似的,似乎是触手可及,可又远不能及。慢慢的垂垂老矣不愿离开回忆的人们渐渐消失,原先的老房子都成了废墟,灰蒙蒙的一片,弥漫着尘土,还有推土机的噪音,咯噔咯噔,哗啦啦的推倒一面面墙。
我几乎找不到我小时候生活的迹象,像是它们都死了,连灵魂也变得模糊,那棵大树渐渐的在我的视野里不动了,也许是累了,不想再后退了,围绕着大树的大宅子已经破碎成了杂乱不堪的废墟,一个穿着高跟鞋、长发披肩的女人站在废墟的瓦砾上,看着那个高耸的、枝叶繁茂的大树。随后又来了一个高挑、健壮、穿着一件旧皮夹克,看似精神的男人,他叼着烟停下脚步,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大树,嘴角微微一翘,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踩灭。
我站在了原先院子正门的位置,坐在幸存的门槛上,这时背后传来缓慢的、沙沙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去,王宁站在了我身后:
“他要死了,别看他枝繁叶茂的现在。”
“是啊,小的时候给我们遮风挡雨的,现在他要死了,死于谋杀。”
“哼哼,世界是一片荒原。”
“哼哼,一片荒原。”
我们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枝繁叶茂的在蓝天下。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从我们背后陆续向前,他们拿着电锯和斧头走到大树下,一阵刺耳的电锯声响起,冰冷的锯齿在他的身体上切割,女人直愣愣的看着这一切,微微颤抖而又一动不动,良子哥长舒了一口气又点起了一根烟,王宁缓缓拿起奥特曼的面具,拉开皮筋绳,把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
“树……倒……了……”
电锯的声音戛然而止,天空中回荡着工人呼喊的声音,紧接着大树发出木头破裂、折断的噼啪声,像记忆中过年时的鞭炮声,又想是不在记忆中的,飞机轰炸城市的声音。
大树嘶吼着倒下了。
大树下的日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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