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的风是金黄色的,飘着甜甜的奶香。
那时候,我啥也不懂,念个书,把自己的书从三环开外搬到一环内,来来回回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风里来,雨里去。风吹雨打,换作常人也还好,奈何我身体虚弱——也许是每天熬夜造成的吧。有些夜,现在回想起来,是不应该熬的,根本就没有存在的道理——拖拖拉拉是一方面,另一些浮于表面的完美主义也不值当。
母亲不忍心。
她在听完我又一次无奈的描述后,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家庭有点拮据,她仍向父亲保证:“我打听了,虽然是市内,老小区的房租还是可以接受的。我再去找找,有合适的就定下来。”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没有给父亲留下一点余地。
当时我就站在卫生间的画窗外,呆呆地发愣,我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节能灯的光略微昏暗,已经有段时间没更换。灯光将母亲的影子定在门窗玻璃上。玻璃不是透明的,和玻璃胶一个颜色,像一块正方形的薄荷糖,淡淡泛蓝,微透白光。
我凝望着半白半灰的门。打我出生起,这扇玻璃门就一直守护在我的记忆里,未曾离去。因为彩画绘在内侧,所以洗澡时的水花多多少少带走了些许色彩,更何况,经年累月,画在时间的流水中也会褪色。
后来,母亲果然把家搬进市内。
我一句“魂不守舍”,她就为我重建起一个家。
周末,我们回家,回最初的家。临近新的一周,我们便驼起行囊,奔赴离学海最近的那个家。
连接家的桥梁,也连接起了城市里许多人一线中的两点,这根线的名字叫做地铁。
黑色的书包安然地躺在我腿上,母亲坐在身旁,大红色的包简单而朴实,覆盖着一层油亮的膜,薄薄的,在地铁顶灯下反射微微的光,一片片小菱形,像若隐若现的钻石。
这亮晃晃的白光,母亲的头发上也有。银丝穿插在母亲的黑发里,就如一些尤其明显的皱纹点缀在她日渐松弛的皮肤。
现在回想起来,在地铁车厢内,我从未细细端详过母亲的银发——如果她坐在我的身边,我总是紧盯A4打印纸上的提纲或者浏览电纸书,视若无睹。还有一种情况是地铁十分拥挤的时候,她执拗地让我坐,自己站,还不忘来一句:“快点背,今晚要早点休息!”
地铁的灯光,亮晃晃,是因为隧道里没什么光亮吗?还是因为人影幢幢,光影也被分割得更加凌乱了呢?
地铁里的轮廓不像定在玻璃门上的影子,地铁里那么多影子,大的、小的,重叠在一起的,丰富莫测、变化无穷——毕竟偌大的地铁,那么多灯,那么多人,那么多站。家中玻璃门上的影子,却只被一盏灯的光笼罩,也只有我一人凝望。
光影凌乱,但我不会迷路。
如果一条路,被你走上无数遍,你总不会迷路。
九十点,地铁的报站声响起,“前方到站……”。往往,我来不及背好书包,一是地铁里人山人海,二是我还不情愿卸下假期的慵懒。
我听见身后的门在“噔噔噔”的警报声中缓缓关闭,知晓又一个假期将与这趟列车一同和我挥手告别。啊!这个假期过得也太快了吧!心里默念。腿却不听我使唤似的,行得飞快。因为我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一块三明治。
一家叫“sunflower”的蛋糕店,恰好坐落于离第二个家最近的出站口。
冬日的太阳暖暖的,晚上没有太阳,只有呼啸进站口内的晚风。寒冷凌厉,委实不惹人喜爱。
就那样,老妈提着迎接冬日的厚重衣物,我呢,正背负作业和课本,逆风行走。之后有一次,与一位朋友探讨“逆”的意思,他举例“生来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们最终达成一致:逆者,迎也。
正好,从地铁站上到地面的路途,也恰是一段迎光走的过程,迎接我们的,有星光,有月光,还有回荡在朗朗书声中的明天的曙光。
深夜,夹杂着困倦的还有饿意。冷风挤进地铁站,却又不只是冷,它偏偏还将蛋糕店的飘香一起顺来了。香味是条小路,沿着它往前走,你的脑海里会渐渐勾勒出一个圆形或者三角形或者正方形或者别的什么,越往前走,图形渐渐立体,接着仿佛黎明的光芒也窜进记忆,给那个立体镀上一层金黄。油亮油亮,一堆美味在灯光的护佑中熠熠生辉。
这些金灿灿、黄澄澄的家伙对于我两来说当然是致命的诱惑,馋到口腔里分泌出唾液,再乖乖地咽下去。老妈察言观色的能力相当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艳的三明治居然被划入了我的菜单,作为星期一的早餐。
一块三明治,有鸡肉的、鳕鱼的、牛肉的,还有什么,有点遗忘。配得上市中心的锦绣繁华,这家三明治的味道必有其过其它三明治之处,同样的,价格也噌噌噌上涨,接近三十元的价格,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并非一笔小数目。
我的目光在保鲜柜里扫荡,我正在寻觅一块称心如意的三明治。往往,负责售卖的小姐姐会说:“今晚第二块蛋糕半价喔!”为了保证新鲜的口感和最本真的味道,“蛋糕不过夜”是一条黄金准则。而于又冷又饿的我们,这再好不过。妈妈十分贴心:“再去选一块蛋糕作为今晚的宵夜吧!”平时不听话的我,现在也必然乖巧听话到不行。
但我不会好好好地连声答应。我也犹豫,可是这里的蛋糕……太贵了。我知道老妈一定会说,没事没事,我们吃得也不多,偶尔吃吃也还好。然后我的饥饿感立即击败了一切,我开始挑选第二块蛋糕——属于今晚的我的蛋糕。
最后,我们提着盛满美味的牛皮纸袋,再次踏上迎风前行的归途。
风拍打在纸袋上发出簌簌的声响,“sunflower”就那样在空中摇曳、飘扬。
我背着书包,书包依然沉重,但我的步伐逐渐变得轻快,尽管还有没写完的作业、上不完的课,但我有明早的三明治,有今晚的蛋糕,还有母亲。
冬天的风凛冽刺骨,它还会趁你不注意,透过衣领的通道,直扑你的脖颈 。就那样,我一手揪紧衣领,一手攥紧纸袋,一步一步挪动着向前行走。老妈就有点惨了,她的左手锁住红黑相间的行李包,里面满是衣物,右手也拎着将要招待冬天的枕被——我的衣服也被她拎在了手里。那个包可难提了,带子勒在手心,能勒出红印子。冷风喜欢在纤弱的手上作画,划印出一道道口子,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经历过,我在母亲的手上见过。洗碗,洗菜时,她一定很疼吧——毕竟当我的手指头被不小心划出一小伤口时,我立刻深深地领略到“十指连心”的痛苦。
后来我步入高中,学校斜对面也有点心店,还不只一家。当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我感觉得到适配的进程有多么丝滑,其实那和牙齿咬进软软糯糯的面包中时,有几分神似。温暖与香甜都一并扑来,要么直击你的味蕾,要么溜进你的心间。而我,也早已在香甜可口的晚风中锻炼出嗅觉神功,我想,有些东西并没有那么神,只不过次数多了,用庖丁的话来说,我亦无他,惟“嗅”熟尔。所以我真的要好好感谢老妈,在我的求学生涯中,默默地“投喂”了那么多金黄可口的美味。
大多时候,如果老妈自己吃,她舍不得买,而我,作为她的女儿,慢慢也明白很多东西来之不易,我也舍不得吃,不愿浪费,后来,也渐渐学会了故意的“吃不完”。
“饱了饱了!剩下的你吃!”我摸摸肚子,又一本正经地打个嗝。
老妈骂道:“你今天没有好好学吧!这都吃不完!”
我打趣道:“才没有呢,我精神食粮吃得饱饱的。”最后再整一句:“剩下的你就吃嘛,可好吃了,你信我!”
她边收拾餐桌,边对我笑:“好好好!你个二傻!”
有时啊,人就是如此,喜欢什么,就安些不太好的名头,比如二傻啊、笨猪啊等等等等。人是最会嘴硬的动物,虽然他们的心往往和嘴唇一般柔软。
跨入大学的门,我居然成为一名大学生了,成为那些曾经被喊过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初入学的我,被新鲜的人与事包裹,暂时忘却掉太多和家有关的事物。
在食堂,在路口,在新生活的扑击后。某一刻,我忽然暂停住匆匆赶路的脚步,我掏出手机,给我最亲近的朋友发去一段语音条:“你知道吗?今天的晚风无比温柔,但是我知道,这是陌生的风。我看着远方的夕阳和矮楼,感到十分亲切,它们有点像我的家。在大学,我居然第一次生出想家的感觉。”
城市的风吹起。是时候回味下熟悉的晚风了。
第一次从大学启程的归途,我依然背着书包,只是更加沉重,载满未知的未来,另一只手,也没有拎着“sunflower”的纸袋。我扶稳行李箱,里面是我自己的衣物。
地铁站。在离家最近的地铁站,我从扶梯上到地面,慢慢行,我看见光,苍白的灯光,墙壁瓷砖映射出的橙黄的夕光。风,飘着甜甜的奶香。这里的风也是金黄色的,像是安放下了归子旅途的疲惫,懒懒的,甜甜的,软软的。没错,蜜糖的味道再一次迎面扑来。
暑假在图书馆兼职的我,每次到达地铁站,就格外偏爱这家蛋糕店,我没有和妈妈一同来这买过,它才开不久。
椰奶小方,椰蓉碎酥酥的,铺在奶白的小方块上,美味在真正的入口即化前就已在我的脑海盘旋许久。恰好,这甜甜的风,引来一只油菜花色的蝴蝶,它降落玻璃柜的地,又起飞,落在日历牌的木架角,它停下,只是慢悠悠地开合着薄雾似的翅膀,一张一合,如呼吸灯的色彩规律地变幻、起伏。
总感觉,这一颗半透明的钻石,若隐若现,好像在哪见过呢。
我拾起一块海盐芝士蛋糕。这块金灿灿的蛋糕,要敬给母亲大人。
“喂!我要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块芝士蛋糕呢!这可是上大学的我第一次回家,你要给我做好迎接的准备。”我踮起脚张望,翘首企盼公交快点来到。
隔着电话我都感受到她的不屑:“你想回就回呗!多大点事。我给你煨了羊肉汤啊。”
“放了中草药五指毛桃,给你大补特补,可香了捏。”
“好好好,母亲大人,我等会就回来细品养生大师的最新成果。”
在恬静的晚风中,淡淡的夜却温馨浓郁、椰香四溢——老妈说我的嗅觉还是那么灵敏,五指毛桃是这样的,椰香味。
我和她描述起蛋糕铺里的蝴蝶,手舞足蹈:“松软软的芝士蛋糕和油菜花色的蝴蝶真的很般配好嘛?不接受反驳!”
她不说话,也不反驳:“好好好!”只是看着我,浅浅微笑,笑颜如花。
某刻我甚至感觉,自己恍惚间又看见了那只油菜花色的蝴蝶,一闪一闪,难道是因为老妈总听的那首歌“女人花”?思来想去,蜡黄的花也光芒万丈。
……
当我一步一步,走过时光,从地铁站迈向更广阔的世界,或者踏上离故乡最近的站台——我都知道,无论何时,无论我身处何方,将奔赴何方,地铁站的风一直是金黄的,一路飘着甜甜的奶香。那,不仅有向阳生长、迎风飘扬的“sunflower”,还有轻盈摇曳、多姿美丽的蝴蝶,而为拥有这一切,比如一路默默的陪伴或者一场难忘的邂逅,我是感到多么的幸运。
原来,所谓的“我想踩碎迷茫,走过时光,左肩有你,右肩微笑。”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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