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世的时候喜欢抽烟喝茶。她患有高血压病,按医生的说法,高血压病人是不能抽烟的,但在五六十年前,人们哪有那么多养生讲究?再说她不会喝酒,虽然,她从前还喜欢打打麻将,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打麻将是不容许的,尤其是像外婆这样在五十年代入党,且又担任过里弄党支部书记的人,更是要注意避免麻将。所以,她能保留下来的生活喜好,也就只有抽抽烟,喝喝茶了。
外婆抽的烟,大多是以前上海卷烟厂生产的“飞马”“光荣”这些老牌子香烟。我已记不清,这些牌子的香烟,那时需多少钱一包(好像还需凭香烟票才能买),但应该是属于经济型的。因为,平常抽这类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普通百姓。诸如像修房屋的泥木匠、做衣裳的裁缝师傅、补鞋子的老皮匠,或是理发店里的剃头师傅等等…… 我不晓得,这种香烟是否算劣质烟?总之,外婆在抽这烟的时候,除了辣眼,呛人,我好像从没闻到过有什么香味。
真正称得上有香味的烟,是那种高档好烟。像“中华”“红双喜”“大前门”等等,后来又有了一种“凤凰”香烟,这烟抽起来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且还装有过滤嘴,这是我最早看到的带有过滤嘴的香烟,所以,很是让我好奇了一阵子。
当然,像这类高档烟,外婆是不可能去买来抽的。况且,在那时,这种高级香烟,除了在特供外宾选购的友谊商场有卖之外,在其他店里是根本看不到的。不过,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外婆也会收到一些亲朋好友馈赠的好烟。像“凤凰”啦,“大前门”啦,“红双喜”啦,偶尔,也有人会送几包软、硬壳包装的“中华”香烟给我外婆,但能收到这种高档礼物的次数是很少的。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像这些好烟,外婆在抽的时候很少会呛得涕泗交流。但她舍不得将好烟一下子抽完,往往是一支好烟,她要分做三四次来享用。就像吸雪茄那样,衔在缺牙的嘴上,一缩一鼓,像吹喇叭似的,显得很有滋味的样子。
我住在外婆家的时候,睡的是早晚拆装的帆布床,那也是搭在外祖父母住的房间里的。记忆中,外婆的烟瘾特别大。每天清晨,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边的马桶上解手抽烟。这时候,整个房间内就会烟雾缭绕,弥漫着一种烟草味和马桶味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每当此时,外公就会皱着眉头去打开门窗来透气。因为他是不抽烟的。在外婆家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我差不多每天早晨都会闻到这种熟悉气味。时间久了,对这气味,我自然会产生出一种既亲近又很熟稔的感觉来。
在我离开外婆家回到浙江老家去工作之后,特别是在外婆去世以后的前十几年间,我有时在外面上公厕闻到这种类似的气味时,就会想起外婆,就会想起在以往那些年里的清晨时分,我外婆坐在马桶上一边咳嗽一边抽烟的那些情景……
“等我参加工作有了钱,一定要给外婆买好香烟抽”这是我在没有参加工作之前藏在心头的愿望。后来,等到我参加了工作,那时候,市场上的商品已渐渐丰富了起来。不仅像“中华”、“红双喜”“大前门”“凤凰”这样的高档香烟已能够买到,而且,还有不少外省烟厂生产的高级香烟也在市场上有卖。如像“红塔山”“玉溪”“阿诗玛”“大重九”“小熊猫”等等,这些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间的名牌好烟。
我还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每月发了工资都会给外婆买上几包这样的好烟。后来回到故乡,我每次去上海看望外婆时,也会带一些浙江产的好烟去给她。但我给外婆的这些好烟,她总是舍不得抽。看她日常所抽的,依然还是我很眼熟的“飞马”“光荣”等等的老牌子廉价香烟。有好几次我对她说;“外婆,侬为啥不吃我买拔侬的‘大前门’‘红双喜’这些香烟呢?”“慢慢交来,我会慢慢交吃咯呀。”
“外婆,香烟放的辰光勿好太长,要发霉坏脱的。”
“我晓得,我晓得了。”她话虽这样说,但那些好烟依旧是被她小心储藏在五斗柜里面。我真的搞不清楚,那些香烟已被我外婆珍藏有多少日子了?
自从那年冬天外婆第一次中风后,她很少能到室外去活动了。其时,我外公和舅舅都已相继离开了人世;外婆在我父母家里也生活得很不习惯;我那时还没有结婚,只能住在单位集体宿舍里。所以,在外婆生前的最后几年里,她又回到了上海,住在我阿姨家里生活。每天白昼,阿姨家里的人都去上班了,外婆就独自坐在她睡的小房间里发呆,陪伴她的唯有孤独,唯有愁闷与病痛……
她只好靠沉思默想来打发日子。再有,就是靠抽烟来解闷消愁了。虽说抽烟对中风过的老人来讲是绝不容许的,但此时,外婆已很看淡了死亡。她时常会说:“我到‘铁板新村’去的日子快了。”她说的“铁板新村”指的就是火葬场。
在那几年里,外婆已不再抽廉价香烟了。那是因为阿姨不敢再给她去买任何牌子的香烟。医生已再三强调,不能让中风过的老人再抽烟了。所以,外婆只好在白天家里没人的时候,慢慢地开始抽我以前给她买的那些好香烟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外婆抽烟,是在她去世那年的正月期间。那时候,外婆已第二次中风。在她养病期间,我请假去上海看望她。那天下午,天空下着雨夹雪,我在外婆的小房间陪着她。她要我从藏在床下的纸板箱里拿烟出来给她抽。我找出一包已开封的“大前门”香烟,里面还有十来支香烟,另有半支是她抽剩了的。我正要把这半截烟扔掉。外婆赶忙对我说:“就是迭个,就是迭个半根烟给我吃。”“外婆,侬为啥勿吃新的?吸过的香烟尼古丁太多,勿好再抽了。”
“勿要紧的,勿要紧的。吸过,勿吸过,味道都一样的。”
我不愿意让她抽这半截烟,坚持要扔掉。我劝说她:“外婆,侬勿要再省了。只要侬想吃,香烟我会买来的。”她对我摇了摇头说:“阿良,外婆勿是省。我现在一根香烟是吃不完的,只好吃半根了。再讲,外婆是过一天算一天,就要到来的路上去了,侬勿要再买香烟了,侬老早买来的香烟还有交关,外婆是抽不完了……”
我听了很心酸,难受得有点生气。我最怕听外婆说到死。那年外婆还只有七十三岁,而人家活到八十多、九十多、甚至一百多岁的人都不稀奇。为什么我外婆只能活七十几岁呢?再说,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她还没看到外孙媳妇,没看到外孙生的小孩……我盼望外婆能好好活下去,能够看到我希望她能看到的一切。
我那天对外婆说了许多安慰话,以及鼓励她好好生活下去的理由,那都是发自我肺腑的诚恳心声。慢慢地,外婆被我说服了。她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吸那种抽剩的半截香烟了。当然,我也不忍心如医生说的那样,要求外婆彻底戒烟,或是将她小心珍藏的那些好香烟全部都拿走……
然而,九个多月以后,外婆还是离开了人世。她是因脑出血和心力衰竭而逝的。就像油灯耗尽了油,火苗渐渐地却又突然地熄灭,化成了一道飘逝的白烟。
送别了外婆后,我们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外婆遗留下来的五包原封未动的香烟。这还是我在年初给她买的“大前门”烟。也就是说,自那次我说服外婆后,她后来真的没再抽过烟了。我不知道,我外婆在戒烟之后,她是怎样熬过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的?回想起来,我很难过,也非常后悔……
光阴如梭,那么多年过去了,有多多少少我原以为会一辈子忘不了的人和事,如今都已渐渐淡忘了。而外婆遗留下来的、那五包原封未动的“大前门”香烟,我至今依然是历历在目,永远都忘却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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