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美教育谈《傅雷家书》及我所理解的审美教育
若不是时刻提醒自己当前所读的是一本谈及“审美教育”的家信集,我还真会冷不丁被迎面打来的一连串道德腔调给吓到。作为一名时刻关心孩子成长的父亲,傅雷如山般的父爱说实话着实感人。在我所读过的论述艺术的书籍中,除了托尔斯泰,恐怕再没有人像傅雷那般重视艺术与道德的结合,以至于有时我会忍不住怀疑那是否是某种修身论的翻版。如果是的话,我想我还不如说服自己去读《论语》。当读到傅雷以感人的坦诚宣称“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时,我想我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读他的家信,我被“教育”了一番。
作为一名父亲,傅雷可谓操碎了心。他似乎很怕孩子一不小心便会走上错路、歪路、歧路,故而时刻扮演一个引路人的角色。当儿子失意时,他在精神上扶持一把;得意时,又劝诫其需戒骄戒躁:“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致傅聪函,1955年1月26日)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成熟,了解的东西一天天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加阔,胸襟一天天宽大,感情一天天丰满深刻,傅雷由衷感受到身为人父的幸福。
——让我们暂时把他的父爱放一边,来谈谈他的审美教育观吧。
傅雷的审美教育观本质上是一种人格教育。他说,“弄学问也好,弄艺术也好,顶要紧是‘人’。要把一个‘人’尽量发展,没成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某某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也就是说,傅雷认为,向善(或者说向儒家精神看齐)是一个人成为艺术家的前提。“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体现他审美教育观的精髓吗?我看不出这和“诚意正心修身”论有什么区别。可以说,傅雷所追求的并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而是人格的自我完善。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在傅雷眼里只是一种中介用以塑造人性。至于艺术有没有最高的境界——或许有吧,但考虑到自己仅是一名希望儿子成才的父亲,且实在打心眼里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一生只为艺术而活,所以还是只给他输送一些诸如修身以及学习之类的教诲吧。献身艺术固然值得钦佩,但并不值得效仿。学会如何立身处世,这才是王道。
傅雷如此重视艺术与道德修养的关系想必他并不会多么认同叶朗先生将美育与德育相分离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所推崇的是“德艺兼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他是一名父亲,毕竟这些信是写给自己儿子看的,故而那些性格乖张、道德有所瑕疵、生活作风又有些令人不齿的大艺术家自然希望儿子知道得越少越好,因为他们实在不是学习的榜样。可以想见,纵使傅聪在艺术上达至臻境,但由于道德品性不符合自己的价值主张,傅雷恐怕会一口老血喷出来不可。
我不必在此例举傅雷对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循循善诱、谆谆教导,也不必论证他的审美教育观是如何完美地体现了自己的道德偏好。“明辨是非,坚持真理,拥护正义,爱憎分明,守公德,守纪律,诚实不欺,质朴无华,勤劳耐苦”(《傅聪的成长》,1956年11月19日)这些价值取向我全都不否认。那么,傅雷与我的分歧在哪?有时我真挺好奇,傅雷与我都是热爱艺术之人,但为何我总觉得我俩难以沟通?
《傅雷家书》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傅雷与孩子近乎朋友的关系(估计这也是广大中国父母最羡慕也最想学习的地方),然而我认为这本书最值得赞赏的是傅雷与孩子对话的姿态本身,而非对话的内容。说实话,如果不是他话中的道德意味太过浓烈,毫无疑问我会更高看他一眼。他的审美教育观也不能说平平无奇,只是对我而言就如同山顶徐徐拂过的清风,泛不起我心底的一丝涟漪。
如果只是谈论傅雷的审美教育观的话,那么本文到此便可结束了。不过既然傅雷都慷慨地向我们分享了他的观点,我若不礼尚往来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有三句关于艺术(家)的话对我影响最深:1.加缪:真正的艺术家什么都不蔑视,他们迫使自己去理解,而不是去评判。2.罗伯特·修斯:一个有修养的艺术家的标志就在于他能从表面上和自己艺术没什么瓜葛的作品里学到点什么。 3.王天兵:知其反,才更深刻地知其正。
加缪教会我同情之理解,站在他人的格局思考问题,而不是先入为主,将自己的逻辑强加在他人头上。罗伯特·修斯让我意识到囿于自己世界的悲哀,让我意识到天下“学问”皆相通的道理。王天兵以这句话解释看似受激情支配的梵高不仅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反面,因为梵高明白“任何一种风格的形成都只是一种表达方式,它的优势也往往是它的弱点。一个艺术家的生命有限,他不得不选择一个方向走下去,但伟大的艺术家都认识到‘无法之法’的道理,都知道自己的反面也可成就伟大的艺术。”这本是一段纯粹论述艺术创作的话,但是,它的核心“理解自己的反面”却成为我立身处世的一大准则。每当我遇见与自己持不同甚至相反意见的人时,我总是要求自己、强迫自己去理解他们,思考他门为何会如此想,不这么想又会如何,我的观点就一定正确吗?
这三位作家论述艺术时从不直接显露自己的道德意识,甚至完全与之无关,可我依旧能在其中自然而然地体察到一种为人处世的道理,比傅雷那直接说的更有感触、更能打动我的心。
读傅雷的家信,我要求自己去理解傅雷,体察他的思想世界。我所理解的审美教育是一种“个人的灵魂修炼”,这与傅雷所认为的“人格教育”差异很大吗?我同傅雷一样也重视自身的道德修养,但不是以儒家精神为指标。也不能说我俩的教育观水火不容,只能说各有偏重:他强调艺术家应对社会做贡献,我强调艺术家应活出自我;他要求艺术家需内外兼修,我则倾向由内而外;若德与才发生难以调和的矛盾,他选择德,我选择才。
从属性上我将艺术家粗略地分为五类:灵性、神性、魔性、人性,再加一佛性。艺术家可各取其一而发展。我最欣赏的一类艺术家:亦佛亦魔。这类艺术家才华横溢但“离经叛道”。他们身上有一种令我迷恋的邪魅。傅雷的美育思想太中规中矩,“德艺俱备、人格卓越”是他对艺术家的核心要求。我所欣赏的艺术家道德高不高尚我不知道,我只能说他们不是“恶人”,虽有魔性,但“魔亦有道”。这类艺术家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他们活着就不是为了迎合世人的品味,而是让世界听他们的声音。他们可不是生产什么喜闻乐见的货色的人。他们总在挑战世人对事物习以为常的认知,在破坏掉人们对世界原有的认知的同时,又构建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模型。他们对人世心怀悲悯,同时又冷眼观世。他们没有任何道德癖好,身上的瑕疵可能不仅一点点,然而“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又是他们在世的尴尬写照。可以想见,他们有极大的概率不为主流所容,但他们早已深知一个人为自己的卓尔不群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历经大灾大难,最终彻悟到自己与人世命运之所在,破茧成魔。
这类艺术家怀有病态人格吗?很有可能。这是他们为自己拥有高度的创造力所付出的代价。天才与疯子往往只在一线之间。当下世人总是强调创新,但很少有人想去知道有创造力的人往往是性格上的异类、人格上的残缺者。我所欣赏的这类艺术家毫无疑问都是怪杰。多数人之所以无法像他们那样提出怪异的想法,“不是因为自己智商不够、知识不足,而是因为自己太正常了,正常其实就是平庸”(郑也夫语)。我不认为傅雷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这一类艺术家。然而有时想想我还真挺羡慕傅聪,他的人生道路上时刻有一位为他掌灯的人,帮助他不会迷失在黑暗中。
另外,我为什么对美育的主张不冷不热?首先,我反感它的制度化,也就是在学校实行。一种主张的初衷再美好,一旦推行到社会层面往往发生出人意料的变形,最终违背初衷。比如,一些头脑可爱的人就可能会认为音乐、美术这些鉴赏课是美育的代表,不自我催眠的人都心知肚明,学生选修它们只是因为这些课相对好混学分。当然了,美育并不局限于学校这一狭窄的天地,它应进入每一个家庭,成为家庭教育的一部分。说实话,如果不带有功利性的话,也许我还真会对其抱有一丝热枕。中国父母读《傅雷家书》究竟是为了学习如何与孩子平等地对话,还是想看看其中有什么能将孩子培养成精英人才的妙招,我不知道。最后,我之所以对美育不看好是因为它并不像一些美学家一厢情愿的那样,仅仅教会人们热爱生活。它还有可能引发人们对生活的怀疑。
这很难理解吗?这种情况就在我身上发生了。为什么“审美教育”给我带来的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果我对“审美教育”理解没错的话,那么我认为我所接受的审美教育首先就来自海子、梵高、加缪、卡夫卡。叶朗先生说得不错,审美教育确实有一种“一瞬间让人发现自己命运的意义”的功效。其余三位不说,高中时加缪就十分令我迷恋,因为他的作品太契合我当时的生活氛围了。那种千篇一律、周而复始、枯燥乏味的生活让人如此熟悉,虽然一点也不值得回味,因为回味是针对已过去的事物而言,而这种生活从未过去。它出现在我的高中,出现在我的大学,也将出现在我今后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尽管面貌不同,但逻辑总是一样。就像高中时老师想的是如何把我们塞进大学,而大学时老师则想着如何把我们塞进就业岗位。
美育确实应伴随人的一生,就像我还会继续读海子、加缪、梵高、卡夫卡。我也希望它在人心中种下的会是一颗美好的、感恩的、爱的心灵,而非反叛的意志。
“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工作四小时,午饭,又乘电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一旦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了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我虽然问出了“为什么”,但我的“一切”从未开始。毕竟我不是那种会让老师和父母头疼的孩子。我很乖的。
感谢这四位艺术家,帮助我使我的人生观在高中阶段基本形成。如果他们真的曾指引过我应该选择一个怎样的人生的话,那么,这人生就是一个不以幸福为目的的人生,一个不求五彩缤纷但求独一无二的人生,一个不希冀无限只求唯一的人生。
我是否在此不小心表露了自己独身主义的意志?我想这不重要。《傅雷家书》中傅雷深沉的父爱感人肺腑,虽然一点也没我引起我做父亲的冲动。想起小学时老师常让我们写的那种以“假如……”开头的600字半命题想象类作文,那么今天我不妨趁着这个机会重温一下当年的那份童趣,以“假如我有一个孩子”为题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慨,表达一下自己与傅雷截然不同的教育观。
还记得当年写这类作文时,老师强调要多用排比句,如此方能得高分。
最后,可以做一简短的总结了。为什么我读傅雷家信心怀抵触?因为我与傅雷人生观不同,美学观不同,教育观不同。一言以概之,我们信仰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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