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和钱院长

作者: 成骄 | 来源:发表于2019-08-09 16:13 被阅读0次

    我有两个发小,一个打网络游戏营生,我们叫他老韩;一个在法院当法警,我们叫他钱院长,以前叫他老钱。就像他们以前叫我老李,现在叫我大学生一样。

    每年的伏天老韩都会放弃他的网络游戏,三更半夜打着手电去林子里抓知了猴,据说一晚上的收成能卖到两三百块。回来八十只装一塑料袋,封在冰箱里,隔三差五叫上钱院长和我,一起美餐一顿,喝上几杯,聊一聊近况。那些夜晚都是每年盛夏最美好的回忆,有酒,有故事,尤其是有肥美的知了猴。

    今年老韩没去,他成了一个烟鬼,扔掉一个烟屁股就续上一根儿新的,网络游戏的账号卖了,问他下一步想干嘛也不说。

    老韩的姐姐前几天没了,跳河没的。他姐姐的名声在我们老家很不好。结婚好几年了,对象大她十几岁,两人有个孩子,但几乎不怎么不回家,自己在小学附近租了一间屋子,平日里不知道以什么营生,只要见到总是打扮的花枝招展,鼻孔朝天,谁也不打招呼。时常还会有四轮的轿车来接,一出去就是几天,老韩的父母像是拿她没什么办法,任由她在外面做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也只有老韩对他姐姐好,从没听过他说姐姐一个不字,现在姐姐没了,伤心难过也再所难免。

    我跟钱院长私下里聊过很多次老韩他们家,倒不是想闲言碎语,实在是觉得老韩太可怜了。看似他每天打游戏像是不务正业,其实我们三个当中就他赚的最多。每天八点起床,一直打到晚上十二点。一个月妥妥的六七千。老韩结婚后没有分家,也没什么分的。他这么拼就是想尽快的攒个首付,带着嫂子也搬到城里,从而脱离他的家庭。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钱院长刚搬到城里不久,老韩和嫂子才好上,每天神神秘秘的,不知躲在哪个桥洞下面说情话。我们也很少联系他。记得老韩到我们的屋子里张着大嘴就开始哭,嚷嚷着不活了,不活了。

    那天嫂子家有事儿,老韩没能出去约会,闷在屋子里打了一天的游戏。傍晚他听到有人回来也没出去看。可没过多久,老韩听到客厅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十六七岁青春懵懂的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大人们的事情,他以为是姐姐姐夫回来了,虽然不怎么待见这个大龄姐夫,但也懂事的把游戏声音关掉。既然他们以为家里没人,那就让家里真的没人吧。

    外面平静了好久之后,他才敢开个门缝往客厅里看。这一看彻底把老韩给吓住了,客厅里的女人不是他姐,是他妈。他蒙了,又不敢出来,这才半夜偷偷摸摸把自行车扛出来,一路蹬到了城里。我和钱院长听完也惊得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最后还是钱院长下楼买了一大瓶二锅头,三个人头一次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晕晕乎乎,七歪八扭的倒床上才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老韩已经走了。差不多隔了一年,他才重新找我们两个,那件事谁也没提过。

    这次他姐姐出事彻底让老家炸开了锅。一时间版本更替,神乎其神。老韩的妈妈带着他姐夫以及侄子不知去向。听说孩子现在已经不叫外婆,改叫妈了。只不过他姐姐投河的导火索听说却不在于此。

    年前一起吃饭时,老韩跟我们提过一句,说哪里有医生开的药方可以让孕妇生出龙凤胎。他姐姐这次攀上高枝了,又找了一个做金融的男朋友,日进斗金,马上就要结婚了,现在是穿金戴银,常住现任男友家,不知多久都没回过学校旁那个出租屋了。看老韩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像憋了一口好几年的恶气得以喷出来了一样。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这个日进斗金的金龟婿以诈骗罪被抓进了大牢。老家传的是,她确实又找了一个,不同的是新任是个煤矿工人,在深井下面出事故被砸死了。家里乱七八糟,弟弟弟妹常年忍气吞声,唯一靠谱的爸爸在外打工,过年都不见得进一次家门,活着了无生趣,投河一了百了。

    背地里没人在乎这个已经枝零破碎的家。我们仨喝过几次酒,老韩几乎一句话都没有,喝大了也不会闹,倒头就睡了。

    一个人,一桩事,一个家庭,可能不管是什么,都像一朵市井里的浪花,等人们的好奇心一过,就又归于平静了。那些伤痛裂开的口子只有当事人才会时常想起,夜深人静的时候抹一把泪。

    事隔没几天的一个下午,我从超市出来,拎着两个馒头走在回家的路上。钱院长的电话打来,“想办法给我安排两个学生来城里念书,我哥哥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儿一女都是我的事儿,在老家上学我没办法照顾。“声音平静之极,我的馒头掉在地上滚了几米远,一个小男孩儿捡起来放回我的手里,冲我笑笑,我连一句谢谢都没反应过来说,像是浑身涨的红红的,接下来买什么都给忘了。

    我像僵尸一样飘回家里,馒头一扔,摊在沙发上不知道该想什么,做什么。压抑,像被诅咒了一样,这几天,作为一个旁观者,丝毫也喘不过气来。

    几个钟头过去,我拿起电话打给钱院长,问他在哪里,他让我去法院宿舍。

    推开他宿舍的门,没发现想象中悲痛的画面,就是剃了个三毫米的头,比往常还要精神。屋子里干净的很,几天过去,像是整个世界都换了新的,来不及适应,就一股脑全被丢了进去。老韩也在,靠在床头上抽烟。

    看到我来,钱院长直接说,”我打听过了,今年的形势农村户口想来城里上学很难,你尽力问吧,办不成我也不怪你,我有最坏的打算。“老韩接着他的话说:”咱们几个没有很出息的,大学生毕业的晚,事业刚起步,也没什么机会能办这个事儿,你做好最坏打算。需要用钱的话,我这儿有三万,不着急你还。”我看了老韩一眼,坐在椅子上没说话。

    像这些年的惯例一样,几口酒下肚,钱院长才能开口,谈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20号晚上十点多,我接到电话,说俺哥出事儿了。交通局事故科打来的,在咱村的省道上。那天俺哥去嫂子家下地,回来的路上出的事。我刚到现场,娃的舅舅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拉住了。电车上四个人,小侄子站在踏板上,车祸没把他甩出去,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嫂子被甩了36米,当场没气儿了。俺哥,还有大蛋儿被拉到医院急救。肇事司机被拘了。我回去也没干什么事儿,又返回去了市医院。俺哥在八楼,大蛋儿在六楼,他们家三个孩子,我就中意这个大蛋儿,当时他四肢都变形了,但身体上看不出什么伤,我问医生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医生回了我一句,保命要紧。我还纳闷医生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早上六点十分。大蛋儿抢救无效,死了。医生说大蛋儿的肺出血太多了,就像西瓜的瓤,都酥了。俺妈直接摊在地上,我来不及看大蛋儿,抱着俺妈往急救室挂水。她本来就有心脏病,不能生气,我让俺妹看住她,她还一直吵着不挂水,把钱花在他们身上。

    回去之后大蛋儿已经被推进太平间了。里面的人说要遗体美容,穿衣服什么的,300块钱。孩子的舅舅一直在等我付钱,可我身上当时就100块。他舅舅这才把钱给垫了出来。

    我哥有道路救助基金,住院不用花钱,但是医生说他已经脑死亡了,靠着呼吸机维持心跳,只要管子拔掉,两分钟就不行了。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吊着一口气。”

    钱院长像在说一桩常事,但眼角的泪光已经说明了一切,从小拔高粱杆儿,挑飞手上好大一块儿肉,用衣服捂着,衣服都被血浸透了他都不会吱声的。老韩问他,“肇事司机都买的什么险?”

    这句话像个引子,终于让钱院长手撑着额头,呜呜咽咽哭了好半天,这才声音连贯地告诉我们。“他有五个姐,都不管他,事儿太大了,也管不了。今年二十九岁,名下没有任何财产,还不是亲生的。和老婆离婚不离家,去年手续都办了。他的车有一个交强险和一个30万的三责险,但他没有驾驶证,买车一年多了没有证。我打听保险公司说根本报不了,他们见这种事儿见多了。你说这俩孩子怎么办,要是没有孩子,就是判死他也活该,可现在……”钱院长说不下去了。我和老韩一点儿安慰的招儿也使不出来。过了一会,他说像这样的意外身亡,人们都是很忌讳的,自家地都不愿意埋,多花钱也不行。老韩问他这事儿怎么办。他眼睛往上翻,狠狠地说:“娃的舅舅本来说他们家地可以让出一分,后来又反悔了。最气人的是还跟娃的外婆说,既然得罪了,就不怕得罪死。”

    一直到大半夜,也就发泄发泄情绪,有用的保险,孩子上学,一个也搞不定。我骑着电车往家里赶。说真的,我自己也不敢信,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家里出了这种事儿,我听完竟是有些怕,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钱院长骑电车总习惯把矿泉水落在车筐里,我那天也是,上楼才想起来,狗急跳墙的窜下去又捡了回来……

    钱院长还是找到地了,后事解决了。清早看见老韩在群了发了一张照片,他站在塔吊上,别人帮他拍的。去学开塔吊了,带着安全帽,在照片里冲我们打招呼。钱院长也要辞掉工作出海赚钱,原因是老韩告诉他, “要么人回来,要么钱回来。”兴许过几天群里会传来老钱发的照片,海水拍打着礁石,击起白色的浪花。对,又该叫回老钱了。浪花过去,大海仍是蔚蓝一片,安谧,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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