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街闾繁华,炮竹声此起彼伏,处处张灯结彩,方一木无心欣赏这人间盛景,骑着单车一溜弯到了巷子口。
手里提着买好的除夕夜各色酒菜,走进门口唤了声:“妈,我回来了!”,却没听到回应。
一双筷子唰从灶房飞出,差点扑在方一木脸上,还好方一木机敏伸手一挡才幸免。
“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饭菜啊?!这,这,这能吃吗?”父亲不满的怒气从灶房传出,扎在方一木心上,定是鸦片烟瘾犯了,又在找茬。
母亲站在一旁低着头默默垂泪,方一木看着心中顿觉烦闷,一股无名怒气也升腾起来:“够了够了,这大过年的,一个哭什么哭,一个吼什么吼!”
“我是你父亲,轮不到你训我!”方父重新抽了一双筷子在饭桌上敲得梆梆响。
方一木压住怒火,沉声道:“你够资格吗?”
方父闻言偃了怒气,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放下筷子单手扶着桌沿转身无辜道:“木儿,叫你母亲把我的烟拿出来,几天没吸,我,我受不了了啊!”
又向方一木的母亲无奈道:“芳兰,我也不想这样啊,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啊!就让我再吸一次”,说完祈求地看着方母。
巷子口已经有好事的邻居望了过来,高声问道:“这大过年的,方叔家又闹什么不愉快啊?”,随着话音磕着瓜子慢悠悠晃到了方一木家门口看热闹。
看到方一木也在,立马收敛了看热闹的嘴脸,皮笑肉不笑道:“哟,一木也回来了啊!在哪儿高就啊?不会也在码头帮洋鬼子搬洋货吧?”
方父一听这话,拳头都握紧了,只恨不能冲过去把对方揍一顿,看到方母制止的眼神,想想还是把愤怒噎了回去。
方父没染上鸦片时,身强力壮,人也勤劳上进。那时港口开放,大批洋货涌进国内,码头需要的人力多的是,方父凭着一身莽力和肯做事的劲头,当上了船队组长,掌握长工的予夺大权,退了不少滥竽充数不出力占便宜的工人,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虽为组长,依旧勤勤恳恳跟着工人们搬货。然年纪渐长,力气大不如前,听信了工友的谗言,吸了鸦片力气就会倍增,自此走上吸上吸食鸦片的不归路。
不久后国人呼吁倡导国货,抵制洋货,方父带头遣散码头的洋货工人,连养家糊口的工作都失去了。
那时节嚷嚷着让方父遣散洋货工人的工人们,没过几个月又灰溜溜跑到码头去搬洋货了。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尽管骂他们愚民,在国难家家愁面前,他们割舍不下眼前家里揭不开的锅。
贫者无立锥之地,为了生活,有些时候断子绝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何况只是去搬个洋货,着实让人心塞却又无可奈何。
遗憾的是,那些工人们把自己没有出路只得回去搬洋货的怨怒全发泄到方父身上,曾经人人点头哈腰,想跟他谋个工的左邻右舍们回过头来唾弃他把洋鬼子留在码头,罪魁祸首是他,又吸食鸦片又卖国,人人得而唾之。
方父里里外外都不是个人,自己心里更是悔不当初,不过半百已是一头银发。人生至此道不尽凄凉。
方一木盯住磕着瓜子,乐呵呵说个没完的好事邻居,真想当场把他胖揍一顿,奈何当着父母不好伸展拳脚,大年三十也不好生事。
方母止了低泣啐道:“回去喝你的疯酒去,在这多什么事!你家婆子油盐都得跟我这借呢!”
好事者讨了个没趣,涎着脸走开了去。也难怪,方父不当船队组长时,他能混口闲饭,方父一上任,他就混不下去了。现在看到方父这般落魄,不嘲讽上一番又怎能甘心呢?
家里一下没了声息,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方父唉声叹气起来,方母的眼泪不觉又落个没止。
方一木看着毫无出路的父亲,又望了望只知落泪的母亲,心中烦闷更甚,没有来由的想起冯空空,不知此时此刻她却又是在做什么。
当夜方一木做了一场诡异的噩梦,这个梦就像是方一木不受控制的自导自演。
一名落拓狼狈的男子抱着一具女子的尸体闯入了他的梦里。那名男子在他的梦里声嘶力竭哀嚎完,又开始喃喃自语。
阴邪的是当那名男子抬头时,方一木陡然发现,那不就是自己!?而他怀里的女子,显然是冯空空。
我们执着于输赢,固执地计算得到和失去,只要结果不如意就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过分在意就是失去的开始,失去平常心,失去享受千回百转的过程,甚至迷失自我。
当我开始明白,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赢了,赢得了财富赢得了地位,赢得了市井八方的敬畏,赢得了所有人艳羡的一切。人人觉得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光鲜亮丽。
我却觉得我输了,曾经仰望的位置原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唯独得到的人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得不到的人永远争破头想得到,别人说什么是信不过的,只有自己终于历尽千辛万苦,尝遍沧桑够上了才能幡然醒悟,自己一开始仰望的不过是一个虚无又冷冰冰的东西。
如果冯空空还在的话,她一定会疼惜地说,“方一木,你老了,让人想起腊月挂在屋檐下风干的腊肉”,说完还会用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掩饰她的关心。
我比她小,是她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或者说其实是我心里的坎,但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不知她在等什么,而我一直等着想知道她到底在等什么。
最终,还是让我等到了。
她还是我的,一具如同活着时完美无瑕的尸体。
我把她葬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那里的夜空美极了,星辰闪烁,深邃的夜空浩渺。
野人的心脏是我亲手挖掉的,这是我永远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它必须烂在我的肚子里。
嫉妒能使人面目全非,我失掉了我自己。
现在无所谓了,我害怕让她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她永远躺在那片芦苇里,欣赏那片浩瀚无垠的美极了的夜空。
我不敢去看冯空空,再过几年,芦苇丛就会完全覆盖那片新土,我再也找不到她所在的位置。
不见不能宣判一个人的生死,逃避才是最漫长的告别。
午夜梦回,那个疯言疯语的中年男人总是闪现,我梦见的永远是他抓住我衣袖时疯狂的眼神:“你把我的冯空空藏哪了?!那是我的冯空空,一样修长白静的手,一样灵动的杏核大眼睛,笑起来一模一样。对,那一定是她!”
我就要变成他了。
心脏的绞痛使我再无法入睡,我知道病因,希望永远也不要好。
我在骗我自己,冯空空对我怎么会有疼惜,她永远是笑着的,肆无忌惮的笑,忧心忡忡的笑,云淡风轻的笑,无心有意打趣我的笑,唯独看我的眼神空荡荡的,月朗星稀,寻找不到半分笑外的含义。
我为什么要等?我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她永远觉得我是没心没肺的孩子,在她眼中我永远长不大,她永远比我强大。
我想证明我并非需要依靠她。
我证明了我也可以是一个强者,可惜她又看不见了。我要去扒了她的坟!
我不能,心脏绞痛难忍,痛哭出声。
暗柜里那把手枪是冯空空藏好的,密码我现在也可以破解掉。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一切就这样吧,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这个梦魇太过于真实,却又无法从梦里挣脱。等东方响起第一声鸡鸣时,方一木猛然转醒,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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