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管
“他的诗绝、他的人绝、发绝、衣绝、装扮绝、表情绝、说话绝、唱腔绝、肢体动作绝,七十岁得子,绝;如今画陶画诗,佳作迭出,更是一绝。 ”(白灵语)创世纪代表诗人之一的管管已经年近90岁了,依然活跃于两岸诗坛。此外管管还是编剧与演员,参演过《六朝怪谈》《最想念的季节》,2013年以84岁高龄主演张作骥导演的《暑假作业》一片,确乎是不折不扣的老顽童,用管管自己的话所言:“我就是调皮啊”。
鬼脸
突然一个夏闯进来
把一车厢的脸,熬成了糯米稀饭,只有一些黑枣儿在稀饭里浮动着。
那个急急要下车的女子,只好用手捧着那张脸,挤了出去,大势去矣!
那张捧在手里的脸已经有一些自指缝里溜掉!流在站台上那株梨树上。
而且还多捧了别人一把胡子。
而另一个跳车的少年,却只捧了一张脸,把鼻子眼睛和眉毛,忘在车厢那
锅稀饭里一株荷花的脸上
一株荷花的脸上!
春天像你你像烟烟像吾吾像春天
春天像你你像梨花梨花像杏花杏花像桃花桃花像你的脸脸像胭脂胭脂像大地大地像天空天空像你的眼睛眼睛像河河像你的歌歌像杨柳杨柳像你的手手像风风像云云像你的髮髮像飞花飞花像燕子燕子像你你像云雀云雀像风箏风箏像你你像雾雾像烟烟像吾无像你你像春天
春天像秦琼宋江成吉思汗楚霸王
秦琼宋江林黛玉秦始皇像
『花非花
雾非雾』
管管画作《荷花是黑夜这个人》雪泥
这世间人,人间世,如今是烂泥中的雪,雪中的烂泥
他只想快快跳过去;跳过去快快,还是溅了一身,
一身溅了
并非春泥,春泥并非,虽然溅了,溅了虽然,也想有
枚杏花瓣儿杏花瓣儿溅到了裙上!
管管画作《青蛙戏荷》蝉声这道菜
大清早,妻就拿著菜篮子捡拾蝉声,一会工夫
就捡拾了满满一篮子蝉声回来
孩子们却以为家里有了树林
他们正在树底下睡觉呢
妻却把蝉声放进洗菜盆里洗洗
用塑胶袋装起来放进冰窖了
妻说等山上下雪时
再拿出来炒著吃
如果能剩下
在分一点给爱斯基摩人
听说
他们压根儿
也没吃过蝉声这种东西
管管你不要哭 | 大江大河一九四九
龙应台
那也是诗人管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一九四九年的端午节。十九岁,他在青岛。管管有首诗,很多台湾的中学生都会背:
荷
那里曾经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这一地一地的荷花
现在又是一间一间的沼泽了
你是指这一池一池的楼房
是一池一池的楼房吗
非也,却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很多高中教师,试图解析这诗,总是说,这诗啊,写的是“沧海变桑田”的感慨。
那当然是的,但是,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一九四九,如果你知道,一九四九端午节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读这首诗的时候,大概会猜到,管管这个用心写诗、用身体演戏、用手画画的现代文人,在“荷”里头,藏着很深、很痛的东西。
那一天,十九岁的、乡下种田的管管,发生了什么事?
我约了管管,说,“来,来跟我说那一天的事。”
我们在台北贵阳街的军史馆见了面。他还是那个样子:八十岁的高大男子,长发扎着马尾,背着一个学生的书包,讲话声音宏亮,手势和脸上表情的真切、用语遣字的生动,不管他在说什么,都会使你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认真地听,就怕错过了一个字。
我们坐在军史馆里八二三炮战的一个交互式的模拟战场上,他靠在一管模拟山炮旁,我盘腿坐在一堆防御沙包上,我们面对面。他说得激动时,身体就动,一动,那管山炮就“碰”的一声,开炮了,把我们都吓一跳。他就把身体稍稍挪开,继续说,但是过一会儿,又“碰”的一声炮响——他又激动了。
我们的谈话,就在那“炮声”中进行。
龙应台采访诗人管管龙:管管你山东青岛的家里本来是做什么的?
管:父亲是卖馒头的,对,卖馒头……那时豆腐已经不卖了。
龙:说说被抓兵的经过。
管:我们那个村落叫田家村,在青岛的东边,现在已经变成青岛市的一部分了。有一天,突然有人叫“抓兵来了!”
我妈叫我快跑。她给我做好了一个饼子,就贴到那个大铁锅的那个饼子,就是豌豆面、玉米面等等和起来,加上一点弄黏稠的饼,还是热的咧。我包在一个洗脸的毛巾里面,束在腰里,就跑了。 那天跑出去二十多个人。村的东北角就是山,我经常出去砍柴最常去那个山。
我这一生十九岁离开家,替我父亲母亲效劳报恩哪,最后两年就是去砍柴。
龙:家里很穷?
管:穷得没粮食吃。逃到山上去以后,年轻的我就把那个饼给吃了,突然“砰”一枪打过来,大家都四窜而逃。这一跑我们就四个人躲在一块麦地了,也不敢起来。
我肚子饿了不敢进村去啊,所以我们就从中午躲在麦地里边一直躲到晚上。为了决定在哪个麦地里面睡,我们还发生争执。我说不能在很深的麦地里面睡,因为晚上他们要搜,一定会搜深的麦地。我们就睡到小路边隙。乡间小路下过雨都是窄窄的不是平坦的,推车两边踩着这样走动啊。
后来肚子饿,就去找什么豌豆蒂,吃不过两三口吧,山上“砰”又一枪,这一枪打的话我们又跑,这次我们跑到很深很深的一个麦地里去。并排地躺下来,一、二、三、四,并排躺,距离有个三四步吧。我就在搓麦子吃,不知道吃了几口吧,我就看到一个大脚丫,来了。
我想,“完了。”我记得这个人,一口大白牙,是个游击队出身。
1980年,管管在大直书房我们四个人都抓到了。然后就被带到一个村庄叫蛤蟆市。住在一个农家的天井里边,我就对他们说,你们把我们抓来让我们给你们挑东西——其实我心里知道,被抓来做挑夫是不可能再把我们放出去了,但我说,可不可以派个人回家给我爸爸妈妈讲。
不准,就是不准。
到下午四点多钟了,突然看隔壁有个小女孩,我说,“哎呀,她老娘不是我田家村的吗?”他们一看说是,我说那我们写个条子叫她去送,去跟我们爸爸妈妈通知一下。结果通知了四家,统统都通知到了。
龙:你妈来了?
管:四家来了两个妈妈。这两个妈妈统统眼睛不好,几乎瞎掉,而且都是缠足的。
大概是在四点多钟太阳还没下来,这时就看着有两个老太太——因为我们住的那个村庄对面是有梯田的,干的梯田——我看这两个老太太不能走路了,从梯田那边用屁股往下滑,碰在那个堑子,碰了以后往下滑。我一看就知道是我母亲,我就大喊说,“我娘来了,我要去。”
那个门口站卫兵的马上用枪一挡,我说那个是我母亲,我说我得跑过去接她。他说不成。我说,那是我母亲,她不能走路,她眼睛看不见啊……
龙:管管——你不要哭……
管:……我母亲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对母亲说,我跟他们讲好了,就是给他们挑东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回家。
我就拚命骗我母亲。
……
——节选自龙应台《大江大海1949》
管管作品《青山一发》
管管,本名管运龙,1931年生于山东青岛。1949年赴台。“创世纪”代表诗人之一,著名影剧表演艺术家。共出版诗歌、散文集十余本,参演影视剧三十余部。
策划 | 编辑:南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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