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临海郡城,深秋冬临之际,城内仍然是人群熙攘,过往行人络绎不绝,渐冷的空气并没有降低这个城池的半分热度。
来福客栈,这世上起这名的客栈许有千八百吧,就如胡强——一个跛子中年来投宿,丝毫不引起点滴关注。偌大的郡城,残疾人多了,见怪不怪,去逢春楼寻个乐子可有趣多了,但右手只剩个大拇指还跛着右腿的,便只有一个。
飞刀判令——刀出判生死,当为阎王令!
入眼而来的繁华喧嚣,这滚滚凡尘的人间,近在眼前又好似与自己毫无关系。瞟过街角蓬头垢面的乞儿兄妹,衣衫褴褛,小脸苍白且没有精神。胡强眼眸微动,飘身而过,乞儿只觉稍许微风掠过,口袋微沉,一模,几锭银子。即举目四望,茫茫人海似乎并没有人关注他们。远处一辆马车微启窗帘,正赶向前方,并未停下。
拐过几条街巷,沿着青石板路,喧嚣渐去,顶着同一片天,却是隔绝了闹市,幽意自生,好一个安居之所。前方一古朴府邸隐现,一砖一瓦都被岁月洗浅了颜色,似要消弥在历史轴轮下的尘埃里。
偌大的府邸,大而清幽,因为百亩府邸园林上上下下就几十号人,主人家人丁稀薄。人少,但却是临海首屈的望族,强族。财源广进,富甲一方,对江湖人而言亦是个龙潭虎穴。
方府坐落于郡城以北,占地三百亩。海天一方,即指这方家,在临海郡屹立千年的古老家族,起源直追皇朝之始,如今虽人丁凋零,但无人敢小觑。即便十五年前其上代家主方霆出游两年却武功尽废,携妻与幼子重伤而归,数年之后更是失了神智,名震江州的温武侯,极武之境的绝顶强者成了个白痴,至今令人唏嘘。但方家依然强大,素来便乐善好施,交友天下,民望极高,价值万贯的钱庄、商铺家产行当仍照常运行。
当然,落井下石的九流之辈大有人在,各路豪强可没少打主意,结果总是撼不动这瘦死的骆驼,成熟稳重的方家大少掌家的能力都要胜过当面的温武侯了。且在三年前,数十名斩将级别的悍匪强闯方家,却被方家二少一力擒拿,押入了郡城大牢,面对方家的江湖当即风平浪静。这一文一武令方家威望更胜从前了。
在这个世上,极武之境可算无敌了,之上那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其下依次为宗师、斩将、千屠、百战四境。三年前,二少方晙仅十六岁,就已是斩将境中的高手了,这样的武道天才,如今也该是宗师之境了吧……
身为宗师境的王牌杀手,胡强从来都是把目标实力往高处的极限预测,他是冷血杀手,但不是亡命杀手。出行任务时,躬身对着师傅的背影,“青鬼王”的嗓音仿若来自地狱无情而阴寒:“临海郡,方擎必须死。”稍微停顿,“那二傻子,能杀则杀。”
“是!”
听命行事,从不多问,但这次心下初次有了迟疑。
02
十五年前随父母去访亲,在临海郡城之外百里处的青峰岭,天已近黄昏,横穿山林小路可以赶在天黑前入城,他拉着母亲的手边嘀咕着:“娘,进城了我想吃糖葫芦,还想玩……”刚靠近山林,前方传来一阵金鸣交戈,一场江湖截杀。
他们刚看到情形已被注意到,毫无前兆,皆黑衣蒙面人多势众的一方马上有两人往这边扑杀而来,另一方是一家三口,男子怀中捆抱着小孩应对着数十人,那美妇人面对七八人也不落下风。杀来的两人转瞬便造成了绝境,普通人面对武人可是毫无招架之力。况且胡强一家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被那实质刀锋般的杀气摄住了……
那中年男子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竟是直接往这边扑杀过来。被杀只在瞬间,刀骨交措之音伴着鲜血之舞,胡强右手四指随父母落地,那两人也几乎同时被中年男子轰杀,未及察觉疼痛又被男子抓住胸襟一掌送出数十丈开外:“快走!”
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汹涌而来,转瞬的剧变停滞了思绪,一阵金铁交鸣惊动了巨大的恐慌,带着胸前的血手印,拔腿就跑,泪止不住的涌出,因为悲伤,更由于害怕。十岁的孩子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冲进山林里去,刚跑不远就绊倒在地,拼命跌爬着向前逃,脑海中充斥着黑衣上那浴火的骷髅吞噬而来后的一片血色。就那次叫脱臼后强行跑了数十里路,之后又拖着伤腿如乞丐般流落三四个月,也便成了跛子了。师傅的出现,开启了他人生新篇章。
“我收你为徒,引你入武道,你的命,便是我的。”不是征询,而是宣告既定的事实,月夜中的背影如暗夜之王,不容质疑。
悲伤与恐惧几乎都化作了仇恨,能学武,便能复仇!
此后十五年间,从入武到宗师,一路血雨腥风。判令既出,阎罗殿必有新进亡魂。
说起来,自己也是与这方二少同样的天才了。“十五面前……”微微摇头,拂去心头杂绪,打量着前方府邸。“吁——大少,到家喽。”“六子,你下回慢点赶车啊,少爷我还想多睡会儿呢!”说话间,简约古朴的马车里步出一锦衣华服的青年,身高七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如墨长发一丝不苟的盘扎与脑后,稍露一丝困倦。拍拍家丁肩头,左手抬起,一挥衣袖,便迈步入府了,从这左侧看,脸部更显得棱角分明,相比自己这提前写上沧桑的脸,定是很受女孩儿的欢心。
抓了抓满是胡渣的下巴,转身向着闹市而去,眼底寒意渐浓。弑盟从来只认金银,师傅虽也无情,但于己恩同再造,他要杀谁,便杀谁!至于是非善恶,那又能决定多少事呢?右手挥袖靠背,一道寒光乍现,竟呈弧形划入方府正厅!
“叮……”中堂房梁之上多了一柄半月飞刀!方大少正坐于堂中,端着茶杯,微垂眼帘,轻抿一口,似沉于茶的浓香,未曾察觉到异样。
“大哥大哥,我看到一道光飞进来了,是什么啊?”方二少人还在外边房檐上飘,就嚷嚷起来,“我可是在后苑演武场就听到啦!是不是好玩的,快拿出来。”
话音刚落,一道身形已风风火火闯将进来,俊眼修眉,圆柔的脸庞稍显稚气,生的极为俊美,体形则修长挺拔,只是眉眼嘴角里尽是属于孩童般的玩闹,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看着眼前的青年郎,宠溺地拍压一下二少的脑袋:“俊哥儿,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完了完了,可是练功越来越不好玩了,” 二少心不在焉地抱怨着,“大哥,我一定要天天都练吗?可以——哈哈,找到了!”纵身而且,未及眨眼,把玩着手中的飞刀凑到大少跟前:“大哥,这飞刀漂亮,你什么时候给我照样打造多点来玩。”
飞刀长二寸,无柄,半月形,端有圆环可容一指,材质一般,就凡铁打造,十分轻薄,但两侧刀身上各铭刻焚着火焰骷髅图案。方擎起身拿过飞刀看了看,神情凝重了些,虽不长武道,江湖事亦是心中有数,何况飞刀判令的作风在沿海州郡都是赫赫有名的。端详片刻,递回去对二少说:“过两天我让段叔给你去打更好看的飞刀。对了,你多久没见到二叔了?”
“二叔出去半个月没回了,肯定是上次被我打碎半颗牙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臭小子,他让着你呢,之前二叔说你可以当我们家除他之外的第二守护神了!”
“当然了,哼哼,总有一天二叔也揍不了我。”
“明日会有客来访,到时你有得玩了。”
“要打架?不会和几年前那几十个人那样不经打吧?”二少懒洋洋的斜躺在座椅上,兴致缺乏的搭着话。
“这次,没那么轻松了!”方擎叹了口气,严肃的看着二少,“二叔最近应该是回不来了,你若输了,以后可没得玩了。”
方晙直起身子,抓了抓头,紧皱眉头,过了半晌:“就是我要用最最最大的力气去打架吗?”
——“那好像很好玩诶,哈哈哈……”
……
暮阳余晖里,地摊老板摸着鼓鼓的腰袋,泛着金色的笑容,吆喝叫卖着剩余的货物,姑娘们在几个斯文书生的簇拥中笑靥如花,三五个及腰高的小孩手里抓着冰糖葫芦嬉闹追逐……“呀啊!”一个小小的身影边跑边回头张望,迎面便撞入胡强怀中,踉跄退开几步,发现眼前人素白的衣衫上印上了成串不成型的红梅,左手扯着衣角,紧了紧手里的三串冰糖葫芦,怯生生的抬起小脸,努努嘴犹豫了会儿,分出一串糖葫芦递了过来。胡强定定地看着他,思绪飘飞。
见他没说话,小孩瘪瘪嘴,又分出一串奋力举到他面前。可眼前这大叔一声不吭,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鼻子一抽,眼看就要哭了。
胡强回过神来,抓了抓小孩的头,接过一串吃了一个后蹲下来:“你看我吃了你的糖葫芦,嗯我又觉得这衣服印几个红印还挺好看,你玩去吧。”
天气真好!
03
翌日晌午,天高云淡,城内喧嚣如常。方府,院中老梧桐树下茶几边端坐的方擎正悠闲的沏着茶,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除了二少挂在飞檐上打瞌睡,无其他人,而石桌上却是备了三副茶具。
清风徐来,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时似是转了个身,闪出几个光点。树下人依旧悠然,檐上人忽地跃起,身若灵猿般在空中接连几个闪身落于方擎身前,绷着脸盯着大门方向,扬起手便甩——手中刚接住的三柄飞刀!
府门上空,胡强已悄然现身,身着那沾着糖浆的衣裳,脚跛了但身法了得避过破空而来的三刀。沧桑之感不复而是散发着浓成实质般的杀气,看着眼前这对富家兄弟。如传闻所言,方家大少长经营而短武道,但沉稳异于常人,观其气息绝对不到斩将实力,杀之轻而易举,但二少不死,便永远挡在其身前。
他是杀手,一个怪异的杀手,从来都是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去杀人,还喜欢先报个信,但没失过手,而今天有最轻松的目标却有着最强大的对手。这二少隔着几丈远确截断并接住了偷袭大少无声无息的致命三刀,心智若儿童,实力当不弱于己,必须速战,否则等他们二老爷脱困归来,非但杀不了人且会陷入绝对死地。
“远道而来,等不及喝杯茶?”
“城中酒楼更合我意。”
端起茶杯,拨划着茶盖,对二少微微颔首。
手心划开两道血痕浑然不觉,但这死瘸子居然朝大哥扔飞刀,我揍死你。得到允许当即挥拳,身如利箭般踏空直冲面门而去。
快而势沉的一击,空中一声闷响,胡强双手招架仍被从空中轰下地面,接连后退数步丹田一阵气血翻涌,不可力敌,当即提身而起后跃而去。方晙得势不饶人,毫不停歇凌空翻身一脚踏射而下,“轰”的一声巨响,青石地面现出个大坑。
胡强已飘身退去,双臂翻转之间,三柄飞刀瞬息出手,眉心、咽喉、心脏刀刀直指要害,此外,还有一叶飞刀似撕裂空气般发出尖锐爆鸣音射向树下的方擎天,甚至一个呼吸之间又有八刀破空而出杀向方晙。
却见那二少风中落叶般似打着旋儿在这天罗地网般的刀雨中曳闪而过,挥手间也是一抹刀光向着飞向大少的飞刀截去,形势似乎又回到了开始。“哼哼——”嘴角刚笑开过半便凝固了,胡强那一刀竟直接击飞这拦截之刀并丝毫不减其势,必杀的一刀!
“哗哗啦”一阵梧叶飞舞,便归于平静了。胡强瞳孔骤缩,心头一空。那大少刚泯了口茶,正抬起眼帘,茶色的眸子微眯着,似被这茶熏迷醉了。察觉到二人停战注目着自己,才觉有异,当下四周顾盼,忽觉有些刺眼,右上三尺处碗口粗的小树干上竟是被阳光穿了个通透。回过身来,看着胡强,依然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
“如此强悍的飞刀,名不虚传!可惜,我方家一直屹立临海不倒,可不仅仅二叔一个高手。”拂去案上落叶,伸手相邀道:“你杀不了我,要走也得我点头,何不坐下一谈?”
必杀的一刀,二少的拦截也破开了,飞刀怎么就直拐射天上去了?这暗中之人连半点气息都探觉不得,绝对超越宗师境的高手。眉头深锁,身体前倾似要入座,实则暗自提气准备脱身,转而身体一僵,大少出声了。
“十五年前,青峰岭,火焰骷髅头。”
04
胡强沉默着走上前去,与方擎相对而坐,直盯着这儒雅的富家大少。
斟茶以迎,大少继续说道:“你所在的‘弑盟’,这天下二十四州之地都有它的影子,最庞大的杀手组织啊。其下有一部——‘鬼焱’,司职追杀宗师以上目标,部众皆着浴火骷髅图案黑衣行事。你入宗师境时,倒是够格成为其中一员了。”
方擎眼神微晃,见胡强紧了几分脸色,只是亦不似要开口,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师傅是南弑堂口十二头领之一,同时也是南域三州‘鬼焱’的头领之一,若说他不清楚你血雨腥风这么多年真正的执念是什么,那真是个笑话。”
“我——凭什么信你?”
“你这不是信了么。”方擎笑吟吟的看着胡强,“我说的这些你身在‘弑盟’却不清楚,况且,做杀手多年偌大的名头仅传于南三州之地,确切的说你的任务都甚少出这江州,你的行踪一直在你师傅的眼皮底下。天分奇高,可毕竟记了事年纪入的门,他要的是把杀人的刀,而随着你武道的飞涨,越发不能掌控了,或许他当年也在青峰岭呢。今日你来未必真是为了杀我,你在这被杀掉倒是很有可能。”
“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即便是,那也是我的个人恩怨。”胡强拳头握紧了几分回道,但他心里清楚这大概就是事实了,这些年他唯一查到的便是当年青峰岭被追杀的中年男子便是这府邸的上代主人温武侯,而那些追杀的人却不得半点线索,这本就透着怪异。
方擎看向胡强,眼神少了几分懒漫而多久几丝凌厉道:“那是你的家仇,也有我的恩怨。家父从北域被一路追杀至临海城外,落得个武功神智皆失,家母亦重伤难愈,俊哥儿也是那一路来受创而心智不全。我的仇——不比你少半分!”稍一停顿深吸一口气,盯着胡强继续说道,“你的家破人亡可以说是受我方家仇怨之累,你若以我为仇,我认。世事无常,那天偏巧你一家撞到了青峰岭。那之后家父将你父母合葬于青峰岭北侧一青石旁,我方家有愧,但还不了你父母,更不会偿命。”
之前胡强只感觉前面坐着的像个温润书生,此时却似要择人而噬透着狼性。沧桑的眼底多了几根血丝兼几分清锐,端起茶杯略一拱手即一饮而尽,左手放下茶杯之际,右袖却陡然扬起,寒光乍泄!
“你!”
二少暴怒出手,一脚正中胡强胸口把他踢出十米开外,扑过去想救他大哥却又愣住了:“咦!大哥你没事儿?”
方擎坐在那提起茶壶正准备斟茶,左耳处有一缕发丝飘落看着这又打起来的两人一脸的懵然。胡强刚想爬起来有跌坐在地,闷哼几声嘴角渗出血来,苦笑叹息,举起右手那仅剩的大拇指上扣着一柄飞刀,说:“此为我特制的飞刀,环柄带勾,以天蚕丝绕于拇指,收回时剜人血肉,专为报仇而制。我祸起于你家的江湖仇杀,一身武学得于师傅的引领,可我的命也源于你父亲之仁,今日又得你解我多年之祸。如今断你须发,刀沾你血,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方大少淡然的听着边摸了摸自己的头,感觉左脸颧骨处稍微有点刺痛,手一模,一道细微的划伤,几粒血珠,却是眉头一皱,瞪着眼睛起身吼道:“混账!本少爷这么帅气的脸,你飞刀甩哪不好非划我脸?不就踢了你一脚么!滚蛋滚蛋!俊哥儿,给他瓶药,我们走,我敷药去!”
“哦。”方晙扔过一青瓷药瓶便呆头呆脑的跟着方擎走向内府里去。
胡强一时口讷讷的说不出话来,转而便笑了起来,倒真是一妙人!拿起丹药瓶,蹒跚着起身朝外走去。途经街市,要了两壶酒,便出了城门,向着青峰岭而去。
世事多烦忧,难得的好天气,当烈酒为饮。以酒为敬,以酒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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