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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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们额手称庆,开始为我家长孙的降生感到高兴时,而忘记了彼此已冰冻三尺积累的怨恨,我也暗自窃喜以为给这个没落家族迎来了暂时的宁静。父母给在襁褓中的我起了个寓意吉祥的家名:木河。
父亲满怀期待我能不负众望担得起全家兴旺延续的烟火,然而这种徒劳无功的期待似乎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当鬼子的枪炮声一天天逼近时,城里四乡人们无暇四顾,终日慌慌张张,神情恍惚,显出无比的忧虑和无奈。
这不是我所情愿看到的结局。那个唇红齿白,温润如玉的少年木河,曾经被视为掌上明珠的我,转眼被遗忘像一个无用的弃物,扔在了墙角旮旯。
我出生的头一天晚上,坐在炕头上的那把铜火壶,在芥子油灯下锃亮发光,经过奶奶用麻布打磨,细心地擦拭,这时从收藏在板柜里取了出来,壶嘴正在嗤嗤地冒着热气。吃过晚饭后,身披羊皮大氅的阿爷跟小鸟依人般的奶奶少见地在一起,围坐暖烘烘的热炕上喝茶刮盖碗子。当这个眼生的客人从老庄子来的乡亲,说时间长了过来看看你们时,阿爷和奶奶迎进院门里,他将肩胛骨上背着的一背篼洋芋,噗通一下翻落到地上,左手里提着莆田的桂圆,普洱的茶,秦安的冰糖,讲究礼尚往来的河州人,走亲戚少不了的红纸包的四色礼,哈三气宇轩的神气,跨进门来,体面地搁在堂屋板柜上。
“你家口多,日子也不宽展,人过来了就来嘛,好得很呗,看看还拿这么多干啥,真叫你破费了,拿这些个礼数。”阿爷让客人坐上炕中间,自己紧挨着炕沿坐下。
“不瞒你讲,十二布巴巴,我头上是有个颇烦,寻着来巴扎麻烦你帮忙。”无事不登三宝殿,坐停后,来人面带惆怅,吞吞吐吐了半天,吭唧不出来。“哈三哥,有啥难心事你尽管说呗,咱们两家世交几代,又不是外人。”阿爷客套一番后,哈三放下盖碗子,说:“给娃娃们说哈个媳妇啦,亲家们彩礼还缺着些。”
家住城外香匠庄的张哈三,祖上贩夫走卒,挑货郎担出身,接过父亲肩头担着的针头线脑货担游走四乡,靠鸡蛋换一轱辘什样锦绣花丝线用度,拉家过活。那天走村窜户,边走边吆喝,傍晚时分走过铜匠庄,离开大道后,不知不觉到了乡下。父亲望了一眼天边,日头沉到山坳去后,时辰将近擦边黑,尕娃们不再欢呼雀跃簇拥着担子前后,庄子慢慢推移到黑魆魆的阴影里,吆喝声淹没在道道沟底深谷里,张哈三的父亲嘴干舌燥走不动了,蹴在村头树荫下歇脚,窜着一天了,担子走得太快,他想等等落在身后的魂儿跟上来。
月牙儿悬垂天边,渐渐清晰的南山轮廓,当疲惫的白天被夜晚接过来时,他瞥见迎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远远地背着手走了过来。
“阿伯好,家里有浆水么,给我舀一碗吧。”阿爷猛地听到声音,抬头却见跟前站着一个人。“我是货郎客,路过庄子歇泛气。走了一天,滴米未进,口干得不成了。”哈三站起身,眼里流露着渴望的神情。“哦,酸菜浆水有哩,可你空肚里喝不成,我看不如这么,你跟我到家里随意吃上些,先垫个肚子吧。”于是,张哈三父亲吃饱喝足,临走时取出些针线,当作答谢馈赠。两家人由此结下友谊,来往走动到后来。
“你们个人是准备着多少,那你现在还缺着几个?”帅十二布看着张哈三,坐在对面佝下头,不吱声,十二布呵呵笑了笑,沉吟道,“有话直说,别装在肚子里,谁家都有个儿女婚事,是想着抱孙子呗。”张哈三说:“那边要二百块白元彩礼,下剩五十块,凑足就够了。”“锅里到碗里,碗里到锅里,儿媳妇过门以后,终究还是一家人的,没啥好惆怅的,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哦,我差些忘了问,你们说的谁家姑娘?女方人家怎么着哩?”“壹哈池的垭口柳树庄张银匠家,尕妮哈有模有样,针线是针线,锅灶是锅灶,人品攒劲得很。”张哈三抖动一下额头上卧蚕眉,说道,“王家条件比我们好,但媒人托着跑了几趟,放下话一个铜板再不少。两家人绷上劲到现在,就这么了。可把我是愁坏了啊!”接着说道:“大伯是城里的有钱人,麻烦你拉拔一把。”
十二布突然一怔,盖碗子滑脱了手掌,啪嗒一下落在炕桌上面,晃晃荡荡个不停,没等对面手伸将过来,阿爷一把握住了盖碗,对面的手停在中途几秒钟,被眼前的动作怔住了。那只手在空中停了一霎,尴尬地收了回去。
糖油糕做好了,奶奶满面春风,喜滋滋地端着托盘从灶窠走进来,在客人前边搁下一双筷子,再在自己男人面前搁下一双筷子。阿爷右手搛起糖油糕,“嚯嚯,还烧手。”赶紧放下,把手凑近嘴边哈气,再捏着糖油糕边边,嘴里念叨着,掰成两瓣递给客人一半。
那天晌午,十二布和阿依莎的斗嘴不相上下,一旁王有卜对着屋顶上的十二布,笑着说,“尕妮哈是惯下了,就这么个尕娃的个脾气,甭计较啊。”扭头冲着女儿道,“姑娘家嘴厉害嘛,长大了,找不到婆家,没人敢要你,打发不掉!”阿依莎道:“我才不要嫁人呢,阿依莎长大了还是和爸爸妈妈一起过日子。”“不是阿大说你的话,就你这么个脾气,早晚得改一改,成天就知道逞强,哪家姑娘像你这么捣腾,人前头没大没小,看看有没有,谁家的姑娘跟父母过了一辈子?”
人生太漫长,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总是那么转瞬即逝。人生路上,亲爱的父母只能陪你走一程,的确如此,正如人常说的那样:“父母在,人生尚有去处;父母故,余生只剩归途。”想到这儿,阿依莎伤心地掉下泪来。
“父亲是说的果然没错。他总是在儿女欢乐时间,透出渐行渐远的道理,而这个时候,往往都在别离的时刻。”直到若干年以后,阿依莎侧身坐在骡背上,一路颠簸挪动在山坳间盘旋的羊肠小路上时,脑海忽地闪过阿大当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仿佛父亲缰绳牵着的不是走骡,而是她自己,似乎是人生前定的宿命。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最终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初恋呢?女人一半的命运是嫁给一个好男人,然而什么样的男人,才算得上是好男人?阿依莎并不知道自己婚姻的结局,如同那个自己从未见过即将嫁给的男子,他们彼此互未谋面,甚至父母也没见过未来的女婿,阿依莎走向婚姻的归宿,身子随着骡背晃晃悠悠,像走进不见底的深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长大只在一瞬间,就像枝头上熟透了的梨果,从树上掉落的那一瞬间。“阿娜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父亲背着手牵着的走骡,就像在牵着自己的命运。想着想着,双眼汪汪的阿依莎,泪扑簌簌打进胸脯红衣襟,一朵朵洇湿成粲然的杏花。
成长像一笔交易,我们都用最朴素的童贞,用彼此未谙世事的洁白交换了长大的勇气。直到我们经年堆积的恩恩怨怨的家伍,那天冰释彼此之间的前嫌那样,人们也终至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心中一直装着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故事,听母亲说,她生我的头天晚上,阿爷做了一个梦,梦见花丛间纷飞的一群蜜蜂。第二天,天不明奶奶先起来给壶里备好了热水,阿爷从坊间回来后,还在思谋着梦见的蜜蜂,上了炕跪在摆褶上,掐着顺滑的念珠,哗啦啦如大夏河水珠般从手指尖流过,脑子里想起昨晚夕的照镜,仍然感到好生奇怪。
就在这时,湛蓝色的曙光渐渐明亮,像河水洇开在窗棂纸上时,堂屋东头传来了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在雪后初晴的清早,显得格外嘹亮。“生了——生了——”,奶奶噔噔噔迈着半大小脚,蹲着脚底的雪花,风风火火的身影,被一阵寒风吹进门来。坐在热炕上的阿爷让钻进屋里的凉风冲了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瞥见奶奶站在炕沿边,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于是问道,“大清早的,你说的什么,生了熟了的?”“老家伙还卧着呢,快起来,我告诉你吧,咱家可有喜事了,我说呀,你就要做阿爷了!”阿爷胳膊撑着炕,一骨碌爬了起来,“养的尕娃还是尕妮哈?”奶奶神情里喜不自禁,应道:“尕娃是哩,胖墩墩的尕小子。”阿爷躺下身来,“我就知道你的性子嘛,啥都大惊小怪的,看你风风火火的架势,我以为是生了个哪吒。”奶奶说:“舍尔巴跟苏黛结婚都三年过了,他们早就该有个娃娃哩,你还说这有什么好喜的?”阿爷道:“你就是个当婆婆抱孙子的命,受累日子刚开始。行了,我知道了。你赶快过去先把苏黛招呼着吧,我这眯盹上一会再看。”阿爷喘了口气,身子贴在热炕上,扯开被窝蒙头睡瞌睡。
回笼觉,香甜如蜜。每天早晨起来,阿爷总爱在炕上再贴一会。这会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在乎的。不一会,被窝里发出来轰轰隆隆的鼾声,轰炸机般的呼呼啦啦,如雷贯耳。有时阿爷会被自己的鼾声吵醒,他反手去摸炕边,那边奶奶转过身去,问咋啦。“我吵着你了吧?”只有在这时,他说话腔调才带着些许亏欠的意味,而充满甜美温柔的口气,却不能打动往昔那个人的心。“没有”,奶奶冷淡应道,随后便默不作声。这晚邻舍的热合曼大婶过来东房,陪我母亲,奶奶无处可去,很晚才折回到自己屋里,轻手轻脚地躺下。
窗外的月光,晶莹剔透,铺在黄泥小屋里。百米外都听得见的呼噜声,奶奶是怎么忍受的,而且一过就半辈子,我一直都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奶奶出去后,阿爷躺下来,瞌睡的渣渣都没了。他琢磨起梦见的蜜蜂,前面母亲生孩子时梦见的蝴蝶。人老了梦也不准了,人是个糊涂虫,孙子比着自己的儿子疼。听奶奶说过,我大伯出生那天,阿爷只看了一眼,拔腿就走了。“你做阿大的,怎么不抱抱尕娃,他可是你的儿子,你们家的香火。”让奶奶纳闷的是阿爷的表现,好像生的不是自己的骨肉。
我父亲出生的那天晚上,奶奶肚子不舒服,约莫是时间快了,可是阿爷却说,“你又不是第一次养娃了,不是还有隔壁邻舍热合曼在吗?把不住生的时间,你让尕二洒来叫我一声我回来。”他上心的是到茶馆里打牌,奶奶明白他好这个,自知也拦不住,与其看他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如由他去了。
我父亲舍尔巴,在弟兄中排行老三,是阿爷的小儿子,也是他最看得起的儿子,可能阿爷疼我多一点的原因也由于这层父子情缘在里面起了作用。虽说如此,我那个性格叛逆的父亲并不领情,因为来自父亲的偏爱,却让他过早地承受了来自兄弟的难为,待两个兄长娶妻另家之后,年迈的父母跟家中小儿子一起过,继承父辈传下来的祖产。他和父亲坐在一个屋檐下,打我记事起,他们几乎没有在炕桌上一起吃过饭。我父亲和他父亲一样,平时沉默寡言,在家里不苟言笑,在外面有说有笑,开朗活泼,人缘极好。
年轻时,父亲所仰仗的营生在河顺斋绸缎行,年时买卖一天好似一天,东家置办新年货品,赶在年关岁末时买卖红火季节,往往运回一批新货上柜。我出生的那年冬天,父亲跟脚户哥下了扬州批发绸缎。这一去,眼瞅着冬天头一场雪,跟着飘落下来,覆盖了南阳山山梁。纷纷扬扬,充足丰沛的瑞雪,预兆着丰收的年景。旱魃肆虐的河州四乡,在那十年九旱的山地,春季播种前来一场透雨,那一年的庄稼就成了。城里人看到乡下人家务置办货物,家家儿女婚事慢慢多了起来,到了冬天城里商贾生意兴隆。
舍尔巴他们的商队去扬州城进货,转眼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要是知道家里添丁增口,还不知会多高兴呢,至今没有回来的样子。奶奶望着南阳山心里嘀咕道,“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也该回来了啊。”
而支撑全家的顶梁柱阿爷,正随着他日渐衰老的趋势,挽不回这个曾在当地显赫一时的家庭颓势,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支离弦之箭,正向着那败落的境地滑去。
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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