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元月4日,那天下着朦朦细雨,天气非常非常的冷,我在学校图书馆的三楼校词典。中午一点多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爸爸突然说了很多动情的话,他说他对不起我,知道我心里苦,而他却给不了我什么。又说妈妈性格倔强,有时脑子不清醒,要我千万别介意,要关心她。还说哥哥老实,能力有限,婚姻无着落,未来很迷茫,要我一定要照顾他帮助他。然后,他说他要去干活了,嘱咐我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后就不舍地挂断了电话。电话挂断后,我的心里涌起莫名的不安!半个小时后,我的心开始绞痛,痛得喘不过气来,我站在窗前努力让自己平和,但心就像清洗后的衣服要拧干样的被拧很痛很痛!这种痛大概持续一个小时后,我的电话骤然响起!一串陌生号码闯了进来,接起来一听:父亲出事了!
我和哥哥乘当晚的火车于第二日清晨赶到了东莞。父亲已在重症监护室!中午时我才见到主治医生,医生向我委婉地描述了爸爸的病情,基本没希望了,他已不能自主呼吸,脑已死亡,现纯粹是靠呼吸机在帮助他呼吸。委婉地劝我们不要再救了,浪费钱。我在探视的时间里,透过窗户看见了躺在床上,身上插满各种仪器的爸爸,那已经完全不是他了。在元月6日的上午,我和哥哥进入了重症监护房里,给爸爸穿上了衣,看着医生把他身上的管子拔掉,父亲的身体慢慢坚硬,然后永久的保持着那个坚硬的姿势,我和哥哥抱着他举在半空中没落下来的手嚎啕大哭!从此,我们兄妹永远永远地失去了爸爸!
我和爸爸最后的一次见面是2005年8月份的时候,我去给爸爸过50岁的生日。有一种声音,说男人不能过50岁生日,过了就克命,有人说爸爸的死和我给他过生日有一定的关系。这个,我无法印证,也无法否认。但我在那一年,冥冥之中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无数次梦见爸爸死了。他生日那天,我特意给他买了个蛋糕,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蛋糕,也是最后的一个蛋糕。准备了一些菜,一家人站在门口等着爸爸做事回来。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爸爸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着蓝色的秋衣由远而近地向家驶来,快到家门口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要是我的爸爸死了,我该怎么办?
在东莞陪伴爸爸妈妈的那些日子,我心里很苦,为情为事业为未来,我的眼睛突然痛,痛得完全睁不开!我只好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我的爸爸那个时候心也很苦,他和我妈感情笃厚了二十多年,却在那些日子里已完全没有了沟通,整天争吵。我爸爸的苦无处倾诉,于是写诗,他把他的诗拿出来给我看,读给我听,那些诗真的写得很好!可惜我没留下来一句!现在想起来,我的爸爸那个时候多么地渴望我能强大起来,能和他沟通,和他交流,可是我无暇顾及他,也没有能力顾及他。
我只待了五天就匆匆地想回来。我走的那天,爸爸去做事了,可是后来我们又在路上遇见。于是,他要送我去火车站,我拒绝,他执意。爸爸的身体已很差,瘦弱得很,应该没我重,他在公交车上晕车,晕得难受。到了车站,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流眼泪,爸爸说我傻瓜,叫我不要哭。可是他自己却也默默地、偷偷地流泪。他送我上了二楼的候车室,然后自己下电梯走了。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开始还是小声地哭,待他留给我的只有背影的时候,我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去追他那一瘸一歪的身影,边喊"爸爸!爸爸!"而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见了他也在哭,哭得不能自已!哭得背影都在颤抖!终于那个身影消失在了人海里!这便是我和爸爸最后的道别!九年来,我从不曾和别人说起,因为这个痛让我无法言语,也无处去言语!
只有真正经历生死的人才会体会死留给人的痛楚。才会突然长大!好多人都和我说,特别是男人,说他突然之间感到自己长大的那个时刻就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或者爷爷奶奶等,反正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突然离世的时候。我也是,在这之前,我虽然有梦想有追求想赚钱想改变全家的命运,但我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孩子,还有爸爸和妈妈在给我撑起家。父亲的突然离世,一下子让我当起了家长,失去了爸爸的妈妈已不再是当年能给我们力量和勇气的妈妈了,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需要我呵护保护的弱小生命。
在漫长的处理事故纠纷和治丧过程中,我非常非常渴望一个人能够有一片安静的领土,没有人声没有人影,只有自己。在老家治丧时,当所有的亲戚都在谈笑风生中忙活时,我整天整天守在搭在野外的灵棚里(父亲逝于家乡之外,因此成为野鬼,不能进村),守着装有爸爸骨灰的棺材,脑子完全是空的。悲伤不足以表达我的悲伤,绞痛不足以表达我的悲痛,反正所有所有的词语都无法描述我那个时候的心情。我无意中瞄见了我的亲戚,一群人在欢声笑语中浩浩荡荡的去赶集买治丧物品,其实治丧本身的物品所需很少,更多的是那么多天那么多人的吃喝所需。然后买回来几大袋瓜子和糖果,他们在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中吃完了。我突然觉得亲戚原来是一个很遥远的名词,原来他们所忙碌的并不是为这个世者的痛,而是借机正在维系他们的亲戚关系、社会关系。后来看了《殡葬文化学》才豁然开朗,原来治丧活动其实是生者和生者之间的社会活动。
有一年,我亲眼所见了一幕。一位武警在执勤时不幸牺牲了。安葬在湖南革命陵园的那一天,他的爱人还有他那不足一岁的女儿来了。按长沙风俗,妻子是不可以看丈夫下葬的,所以要下葬的时候,逝者的妻子只能远远地被一大群女人拽住在二三十米外的远方不让她靠近。女人哭得惊天动地、哭得痛彻山谷,哭得肝脑涂地,她拼命地挣扎,想要去到他老公安葬的现场,似乎去了,她就能见着她的老公。我当时以工作员的身份站在旁边,女人满脸泪水的看着我,特别特别渴望我能帮她,帮她挣脱人群的力量,去到她老公那里。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和她一起哭!我当时特别特别地心疼这个女人,特别特别地渴望此时有灵魂存在,此时她的老公的灵魂正在心疼地注视着她,而她也能感知到,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减轻她此时的苦此时的痛。因为这也是我失去爸爸后的渴望!
为此,我和开创该行业教育的某教授提议,应该给学生开设悲伤辅导的课程。他说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事,这要有宗教情怀,而且宗教情怀要从小培养,并且需要一个大环境,我们国家没有,所以我们国家的人们面对死亡更加的痛苦。
这,我是亲身经历的。父亲过世后,我强烈地渴望有灵魂,因为我实在无法接受父亲没了,什么都没了这个事情,我不停地说服自己,父亲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等我也到了那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就会相见,可是我不信!所以这个不信,让我更痛,更绝望!后来,无意中,我突然能把能量守恒定律“悟彻”到灵魂上,既然任何能量都不会凭空消失,那么人死后,人的精神、思维的那些能量去哪了?肉体是转变了灰,这能说服得了自己,可是思想呢?精神呢?去哪儿了?于是我就把这种能量自认为转化成了灵魂。这样,我的痛就开始慢慢减弱。我把这种想法告知了殡葬教育的创始人,他笑,并表扬我说能说服得了自己就是幸运,因为灵魂存不存在谁也证明不了,但是“灵魂存在”这个认识可以减轻对死亡的恐惧和所带来的痛楚。我上高中时,有人跟我说过,说他是相信灵魂的,但是他认为灵魂们存在的频率和生者们存在的频率不一样,于是他们没有交集,互不干扰。对于这个说法我思考了很久,认为有道理,但却说服不了自己。
写到这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必要把一个体会描述下来,以便我经常能告诫自己并教育给儿子。当年,父亲过世后,在他的灵前,我悲痛万分,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亲戚在那里谈论别的事情,并且大笑,嘻嘻哈哈。我当时除了感觉亲情遥远外,还滋生了一种厌恶。所以这种体会,让我后来面对经历死亡事件的当事人时,特别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没控制好情绪,给别人带去了厌恶甚至仇恨。我妈妈失去我爸爸后,人就像被掏空一样,特别敏感,特别是在夫妻关系上。我妈妈至今都无法释怀,当时她在那么悲痛的状态下,她最最亲的一对夫妻,居然当着她的面打情骂俏!她为这事,背地里留过很多泪,总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这件事,也让我时刻提醒自己,别在失意的人面前秀你们夫妻的恩爱,特别是失去了另一半的人面前。
十三年前的昨天、今天,还有明天,都是我最最黑暗的三天。这么多年来,每到这几天,我就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念我的父亲。原来甚至都不敢想他,更别说用文字记录他了。最近这几年,我拼命地为妈妈和哥哥一家创造相对好一些的生活条件,如今大家生活都相对安定的时候,我对父亲的想念没再那么痛了。今年终于提笔写下了这些文字,我希望未来我的孩子能够看到。他能知道他是有外公的,外公曾经和妈妈是那么的靠近。我的儿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爷爷奶奶和外公的爱,他至今都不知道爸爸是谁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爷爷、外公和外婆是什么东西(由于仅存的外婆我们改叫奶奶)。这是他缺失的一份爱!
仅以此文祭奠我的父亲。
2019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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