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老家有个老头子，跟我是本家，辈分很低。那时候我二十多岁，他已经快六十了，但是见了我还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叔”。

他家门前有一条小河，常年枯水，夏天雨水丰沛的时候才从上游流下来一点细流。小河两侧杨柳成荫，一座石板桥就架在他家的门外。夏天的晚上，他吃过晚饭就拿着板凳蒲扇坐在桥头乘凉。没有月亮的时候，远远的能看到他的旱烟一明一灭。

我十几岁离开家，以后回老家的机会不多，每次吃完晚饭也在家里待不住，就出门乱逛，老家的风物处处充满回忆，怎么看也看不够。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桥头。他坐着板凳，我坐着桥头的石墩上，一老一少就这么闲聊一会儿。我因为常年不在家，老家的情况不甚了解，再加上那时候我还年轻，对家长里短的话没什么兴趣，所以那些流行于街头巷尾的话题在我俩之间就难以进行。

老人都是很精的，他见我对那些琐碎的事情不感兴趣，就调整了话题，讲一些陈年旧事给我听。这是我感兴趣的，于是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他也乘机收起了旱烟，抽了我不少纸烟。

我很喜欢听过去生产队的事。那时候虽然生活条件很差，但是大家一起劳动一起休息。吃过早饭，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大家扛着锄头铁锨下地。口袋里还装着几副扑克，休息的时候在地头上一坐，就打几圈，往往一打就打到了收工。

那时候的普遍逻辑是：“田是集体的田，多出一份力也多分不到一口两口的粮食，还不如偷偷懒，都头来还是跟大家分一样多的粮食，何必去当那个冤大头呢？”当然什么时候都有特例，有的人特别懒，被人瞧不起；有的人特别勤快，却被嘲笑为傻瓜。充分说明了一个道理：人身攻击有两个主要原因，鄙视和嫉妒。不管你是特别出色或者相反，都会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

由于我只要回老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听他讲旧事，没过多久，他的故事资源就捉襟见肘了。后来又一次，他忽然讲起了他自己，大出我的意外。

原来他年轻的时候上过战场，他是建国以后当的兵，正赶上抗美援朝，于是来到了朝鲜。他不在主力部队，没有参加过大规模的战斗，只打过几次小规模战斗。但是那也够惊心动魄了，平时看战争片，不管多惨烈，都不会有很深的触动。但是眼前这个满脸皱纹又瘦又小的老汉是真正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我不禁想象他在战场上的时候，子弹嗖嗖的从耳边飞过，身边不时发出的爆炸声，眼看着战友中弹负伤或者牺牲。我完全无法体会当时他的感受，于是问他还不害怕。

他说开仗之前的很害怕的，但是一旦开打了就只剩下紧张，根本顾不上害怕了。他说更让人害怕的是晚上站岗的时候，他的好几个战友就是在站夜岗的时候被南韩游击队的黑枪带走了。那时候四周漆黑一片，静悄悄的，随时有可能出现杀机。于是他竖起耳朵竭力捕捉周围的响动，但又万分惧怕真的听到一丝响动。那种煎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我看到他在时隔四十年以后讲到这里仍然压抑不住涌上来的后怕。所以他说回国以后部队领导找他谈话，想让他留队提干，但是他坚决拒绝了，于是回来乡下老家安份守己的当起了农民。

如果留在部队，以他们这一群人的履历，干到师团级退休是顺风顺水的，机遇好的话将不可限量。我问他现在后不后悔。他说不后悔，战场的经历已经成了他的梦魇，到现在仍然经常从梦里惊醒，留在部队只会让他寝食难安。回来以后虽然日子辛苦，但是街坊四邻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得苦。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总觉得他这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现在想来，也许他说的真是心里话。政府因为他的经历，每个月都会给他发一些生活补贴，虽然数额不大，但在大家一样穷的农村，这就足以让他骄傲了。与紧张刺激的部队生活相比，这种简单而相对富足的生活带来的满足感更有吸引力。

后来我又一次回老家，晚上散步的时候我照例来到桥头找他，却没见到他。我怅然回家，父亲告诉我说上个月他去世了。我很惊讶，他还不到七十岁，政府的补贴领了没几年。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怕的要死，但没有当逃兵。他放弃提干的机会回到农村，并没有怨天尤人，度过了平静满足的一生。

年轻的时候我心里为他充满遗憾，认为他本来可以成为英雄，却选择了平庸。现在我觉得他经历了九死一生还能甘于平淡的生活，他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