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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師,題目真難想

徐老師,題目真難想

作者: 杨二听 | 来源:发表于2017-11-09 11:51 被阅读0次

    徐老師:

    見字如面。

    讀起這篇字時,你或已在札幌。

    讀完這篇字時,你當理解,我雖逐似狂言亂語、心智不定,卻氣健無恙。

    同望你巨細安妥。

    每每書寫伊始,自不如坐定前信心泛滿,遂不免端坐刻許,靜候泉湧。你多寬縱我,就如艾默生在《瓦爾登湖》的序中寬縱梭羅那樣:讓他寫吧。執於憤怒是這樣一位荒誕至極的犬儒主義者唯一值得貫徹至死的事。那就讓他寫吧。

    你多年前同我講過,終有一天,你會去趟北海道。於是我亦對北海道有了念想。而今你做到了,我為你感到成就,也為如今被瑣事束手束腳的我感到慶幸,只因我深信,北海道之行,獨身前往最好不過;後你說有朋友相伴,而最不適與你結伴同行的朋友正是我。當然,我也為如今能從束手束腳的瑣事中掙脫出來的你感到慶幸,或只因你不甘自由。

    十年之間,你奉勸過我:甘於平凡,但絕不甘於自由。

    你算早早通曉了如何藉據存在主義的提案重審人道主義:“人類正被處以自由之刑。

    我亦奉勸回你:重拾筆頭吧。你的文才,我正日益逐趕;但你心中那股足以撼動命運之石的力量,是我永不能及也。

    如今再奉進一誡:如要提筆,北海道之行,要麼不寫,要麼寫盡。

    你當好理解。即怕隻言片語的慳吝拆歲了好一片心境。

    邁城近來入秋,於他而言,颯爽有過;於我而言,日漸清消,不免在驟寒中瑟瑟。札幌的寒或遠勝之,望你即時添足衣物,不必受凍,好踏實覽卻北海道的初冬。

    北京當也冷了。早些同母親通話,察她鼻炎又犯,我便知道。“……一年又拿了下來。”王朔如是記錄北京的冷,我想用作你的生辰,同樣妥切。問候間不乏噓寒問暖,竟則早不願動彈,後個把月難免渾渾噩噩。美國亦然,節假接踵而至,工作卻分要加緊,衣著欲漸臃素,人心愈加浮雜。

    邁城不同於我生活過的任一城市,只有兩季——熱季與沒那麼熱季。我自不忿,定要看出四季,結果只捉摸出三季,半載暑夏,半載春秋,好容易湊足了一年的百無聊賴。

    這大約源自北京給我的印象。皇城自謙,塵絮,蟬雨,山葉,枯雪,外加貫穿一年四季的人潮與臟,我是看不懂政局的人,自覺得寫盡了。

    說笑了,哪裡寫得盡唷。城裡之事方可贅述一番,城裡之人盡是血淚凝成的,筆墨沾不得。

    何況,“當我從加利福尼亞返還時,幾乎記不得自己親眼見識的加利福尼亞,我想起的、談起的,無非是我在夢中相識的它。”“它的完美,是夢的一切邏輯與死亡的總和……我全然無以頑抗這片死亡之海。”映於亨利·米勒的描述,我大可放心,且再無意苛責早已被記憶虛化的故鄉,即使被虛化的絕大部分看來甚是靈動。

    陽光濃烈,人影瘦成一條線,此外,我怕多無印象了。依稀記得那裡是故土,卻早不似過去般殷實。或任一處故鄉都遠不足以承載人的思念,我索性詬病或坍垮、或迷惘的時代。不然,我再無理由嘲弄自己的笨拙、懦弱,及經由它們衍生出的萬般歹惡。

    回顧過去一年中諸事的續生與諸位的狀態,多一半已知,小一半未知。多半的已知中,多半仍快樂。我想小半的未知中亦是如此。我想這一年中的我索性亦是如此。

    徐老師,這便是我的今年,我羸弱且快活地度過。儘管途歷天災人禍,二零一七終是難被載入記憶的一年。

    仍須你諒解我去年不顧你良辰大好,痛溯自己的空洞。愛情於酒甚濃鬱,臨別了,她非要掏空我一半,我非要嘔出另一半,方能拾好心性重新來過。這個比喻不貼恰,莫非出自你我這般滴酒不沾、又尋常自醉之人霧裡看花似的遐臆。尋思來去,總得嗜點什麼。去了酒,去了賭,去了性功能,煙我倒是抽盡了,褪黑素亦算吃遍了,去了多的。所以,經上一遭,我暫無大礙,因為我他媽地仍嗜愛情。

    好歹我多餘問你一句,你說你分手了。我承認心底泛生過一絲漣漪,只對佳人,不對情仇。

    你定同我講過,我但無愧於記不得她的名字,卻甚愧於記得你倆滿滿的故事。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亦總有我的理由。然而,據我所知,我的理由害慘過不少人;我終不能擅長這件事。理由再明晰,不過茶餘飯後的索然罷了;真正的、構成該選擇的、促成該結果的理由,且不足為外人道也。終於,我只記得起一個又一個相繼錯失的人,甚至不便算是人,只算是一副副姣好的模樣——她們盡存於二零一七或更早。無所謂理由,亦無所謂啟始終了,即算我記憶中仍秉留有諸多細軟,即便如此諸細將應由日後的碌碌相遇逐一喚醒,我早卻不甚珍惜了。這不全是假話,《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亦不能算是假想:“比喻尤其危險……當一個女人向我的詩行世界中注入第一個詞時,愛情就此傾始。”我不忍可惜,卻不時真的想念。唯異己的“局外人”格外介意緬懷自己:“每一個日子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好在我總能及時安慰自己:來去枉懷雋,猶今祭流年,此生誓不追,此時竟無言;那便隨時間撫平頓足歎息間的起伏吧。

    道理都明瞭,又難免啼笑,確是雙方徑自讓步,分別卻分出了離別的感覺;我於是覺得:姻緣這段瓔珞是不是散了?而後我明白:我屬於她,她屬於我,但我們再不屬於愛情;於是又覺得:定不是散了,要麼纏了,要麼亂了,要麼就是斷了。

    徐老師,不可惜。不可惜他人,就別可惜自己。相較之下,最不值得可惜的是光陰;管它妖冶純情,統統形如虛設。

    京城之大,載不了人心之喧雜,正因喜好了對方的喜好,偌大一方水土才顯得如此巧小。遂我姑且以為,難於有情無屬的,是相遇,而難於相遇的,是相逢。

    好在我同她倒不大介意相逢的難。

    “我要自殺。”

    “嗯。好。”

    “你都不問我為什麼要自殺?”

    “我問了你就不自殺了?”

    “那倒不至於。”

    “這不得了。記得準備得體面點兒。遺囑得好好寫。寫完發過來,我給你檢查檢查。”

    “給你檢查我就自殺不了了。”

    “還想著下一步呢?寫不好不許睡覺!”

    應於殘剩無幾的職業道德,我終於決定隨手干預一下。

    “你怎麼學的?干預了半天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屁話真多。你為什麼要自殺來著?”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了。”

    “沒幾個人能找到活下去的意義。死了更沒意義。反正我顛兒個屁地死了是一點意義沒有,我沒你那麼自大。”

    “我倒也不是自大……”

    “得了吧。要死你早死了。想想為什麼拖到今天還沒死,就知道以後該怎麼活了。”

    “可能是因為慫。”

    “慫挺好。慫不拉幾地活著也是活著。”

    “反正我就是想死。”

    “行吧。你死吧。回頭把跟我聊天的記錄刪乾淨了再死,別死球子了又誆我一撥。”

    “……”

    “清算遺產的時候,別忘了給我留一筆分手費,我做個基金,救助失足少女。”

    “那不行。留分手費可以,但你不能給別的女人花。”

    “……做慈善都不行?”

    “瞧把你能的?你做慈善?你咋不把人家花季少女做失足了呢?反正不行。”

    這即算兩人的相逢。

    “咱那個慈善項目上次談到哪了?”

    “什麼慈善項目?不是我要自殺嗎?”

    “哦。那你的自殺項目進行到哪了?”

    “最近忙,沒時間推進。”

    “嗯。好。”

    那就好。

    置自己或他人的生死度外,我同她又何較銖錙。當然,別這樣跟人說話,欠抽。我倆誠為個案,我卻對將其虛構至真實飽有執念。米勒大叔所言極是:“她在愛的血腥傷口中潰爛,距我如此之近,以致我無從分辨是她還是傷口本身。”

    她的所言所行逐一契合了實證主義的核心原則——從來證實,從不證偽。但她絕口不提愛我,只因我自信的言語多已將她敗退,她繼怕在自己的言語中淪陷。

    無戀之人盡自戀,這論在哪國都不算死罪,是吧?

    這即是中文精粹的迷惑性。它總歸格局分明,我大約給你描繪出一個精彩的輪廓,留有一縫缺口,你好將自己代入,悉心縱觀其曼妙,步步深究意會的根髓,而後我黠辯一句將其封束,你扎扎實實地成為了結論的一部分。遂姑能刨去人性莫測,其本身亙具狩獵的藝術。

    不得不說,她是絕頂聰明的人,竟非要我手把手教她如何正視狹隘:人本就生得愧欠,遂不必找意義,只需找意思。

    好在你我之間甚有徑庭。你同我大多舊日友人一般執於長情,我則匿身於花心的藉口。

    花心不花身,起碼在中美兩國尚不治死罪,對吧?

    我先愛女人桀驁頑劣的性格,曾愛她諂媚凡雅的氣息,後愛她豐腴白姣的胴冶,又愛她固念秉真的信仰,再愛她婷裊自憐的溫柔,終於,我猶今獨愛她的專注,於世事,於他人,於自己,於我。我於是斗膽肆噱:我見過這世間最美麗的雙眸。它們專注地望著我,不戴絲毫情感,卻看透了我全部的情感。

    可惜我們過早欽定了自己的審美,又誤將這未熟的審美過早詮譯成了鐘愛。盡是我們的猜臆,藉此攀爬向上,力圖湊足依據,方以定義自我腦海中那份永不沉沒的美。我相信她源自我們最原始的母體,源自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亦源自她對時下素未謀面的我的第一個想法;正是這樣一顆大腦,關於我的一切,她全知,又無知。例如,她活得遠較我想象得高明,卻無從參透我頹唐如喪的生性從何而來。

    我不過情願費些時間做些無聊的思考罷了。我多希望自己愈漸開闊,再不顧細節真偽,低下腰身,逐一拾起遍佈我一雙赤腳周遭、頻頻教我舉步維艱的情感碎片,將它們重新粘合起來,再透過其碎裂且弧曲的鏡面,看看前路,看看過往,再低頭看看自己一雙陷入泥濘中的傷痕纍纍的腳。我看來看去,看不破一層雲霾:悲傷遠多於一切。

    所以,我應特地擇出一天,親口告訴她:每個人都必須做出選擇,不做出選擇也是一種選擇。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且這選擇至今待我不薄。所以,請不必擔憂,我遠比自己想象得幸福。

    歐內斯特·海明威用西班牙語問我:“在必勝的世界中懷擁愛侶的尸骸,並默念數次:‘人生即是一場巨大的騙局;’在必敗的世界中失去一條腿,堅定地目送摯愛遠去,而後速速了結自己;或在勝敗已定的世界中帶著愛侶遠走高飛,卻永遠地迷失、無能、且孤獨;你會選擇哪一種?”

    “除非我親生經歷每一個故事,否則我無法做出判斷。”話一出口,我即意識到了自己的稚嫩。

    “經驗主義者的禱告在我這里可從來都不好使。”

    “你難道經歷了每一個故事嗎?”

    “這是必然。”

    “那我選擇第二種,”他沒做出任何反應,亦似無意追問緣由,我於是附議道,“因為那是你寫得最好的故事。”

    他面露笑意,臉上的傷痕擠成一團:“謝謝。”

    “喪鐘理當為自己而鳴。”

    他笑意猶存,並不顯出絲毫的驚異:“這可不算是個好理由。”

    說罷,他跛著向岸邊走去,躬下腰身,解開繫綁在岸鉚上的繩索,將木船拉近靠岸,一腳踏了上去,繼而隨手將繩索擲入水中,繩索宛如獲釋的海蛇一般向水底鉆去,咕嘟咕嘟地向水面推送出大股的氣泡。

    那真正的理由是什麼呢?

    他抄起水漿拄推岸沿,木船岌岌危危地滑出。我就這樣看著木船漸而漂遠,也看著他無數次拎起手里的酒囊向口中猛灌,仿佛被夕陽映足餘輝的海天之際正是他畢生企盼的盡頭。

    又不知有過許久,我似再測不出小船將否漂向更遠,亦測不出他能否抵達那盡頭,卻依稀望到他不知自何處托了出一條有似長管狀的物件,支在頭部附近。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即刻閉緊雙眼。

    時過良久,不聞所以。我正欲睜眼一探究竟,頓然聽見轟得一聲脆練的巨響,夾雜著海鷗的啼鳴,我似乎聽見了什麼東西零散落水的聲音。

    我實早已將雙眼睜開一條縫,卻終不敢將目光投向遠端。茍和著眼前的迷蒙,我感到自己的心臟近要炸出胸膛,自其迸射而出的某種粹酸正欲攻破我的鼻頭、眼底,臉上的肌肉曲擰到僵痛。我隨而戰抖著、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驚瞬的片刻仿若無盡,我的呼吸逐然穩定下來,頭腦亦隨之變得清楚。

    我可以選擇放眼望去,也可以選擇轉身離去,可終於我選擇了留在原地,低眼呆望著自己的腳尖,岸鉚,水泥岸臺,緊貼著岸邊隨海水湧動的白色膏沫,及不時從膏沫中翻現而出的黑色海水。

    “你真的憎惡猶太人嗎?”

    我明知道那樣一個形象放在那樣一番橋段里再合適不過,正如他處於這個世界一樣。但我卻期待他能給出一個我意想不到的答案;由此無非印證了我無從答復於他的無可奈何罷了。

    我確想告訴他:我想明白了,瑪利亞是所有男人的期願,而我卻偏偏愛上了比拉爾——這樣一位面容醜陋,身材壯碩,卻分辨得清局勢的堅毅女人。只因她曾對眾人說過,她的丈夫,巴勃羅,已然成了一灘窩囊廢,現在的他有太多顧慮,再不具備革命初始時的無畏與殘忍;你罵他可以,打他可以,殺了他都可以,但傷他的心可不行。她甚至一腳將巴勃羅踹下床,怒斥著:“給我滾下去,這張床擠不下兩個人和你的悲傷。”她生生鄙視著這個男人自我据拮的英雄主義,卻在意並願捍衛他作為愛人的尊嚴。

    這亦同樣算不上我早當答復於你及自己的理由。

    為何這個世界必敗無疑?為何非要痛別摯愛不可?為何最終必須了結自己?

    “為什麼呢?”

    “因為我他媽最害怕的,就是再次看見希望。”

    我於是因然無知

    所以,徐老師,你好理解吧?我非同於悲觀主義者,即便我多執於例行悲觀主義的彌撒,僅為意圖看穿竄流於這個世界的種種悲情,以便當它們不可避免地降臨在我身上時,我大可不必驚慌失措。相反,我或真是一個即時行樂的理想主義者;除去不時的悲傷與絕望,我尤精通如何運用憤怒的力量。我想,你亦約莫如此。你我皆曾想改變些什麼,卻無從使促成改變的代價正當化。畢竟,只有浸身於罪惡的人才妄圖論證自己所言所行的正義。泯滅自我的良性尚不足為懼,可早於其泯滅前夕,我即已無法證明它的存在,且最終失信於它的存在。

    我於是選擇伏藏人後,以最精準的步伐徘徊於前進的人群的後半段,以最微弱的喉音呼應著眾矢間縱起的政治正確的口號,小心翼翼地迴避著周遭遞來的目光,警惕自己萬不可在人群中顯得一絲突兀。

    混在這片行尸走肉中,你對我說:“我並不覺得有人真正在意我們。”

    我故意看向一旁,對周遭的面具擠出一張迎合的嘴臉,慢慢向你齊近,死死地控住嘴唇張閉的幅度:“別說話,跟著喊口號,‘老大哥’正在看著我們。”

    後來,我們達成共識:我們必須做出改變,變得不同,不同得簡單。你姑且變得隱穩務實。而我漸爛漫於境幻,不顧潰廢萎靡、混沌虛假,活脫出一副瘋癲模樣;我終不甘拘於二元價值的相似性;我甚至對此感到惡心。

    誠為癲狂之人,我務必佯作什麼也記不得。人若再逼問我諸事所以,我索性捏作一副癱然崩潰的樣子。這固不同於王朔藉其友人闢言所道的崩潰——“所謂崩潰,即是想起了往前的歷次崩潰。”我說過,十年了,我不患失憶,卻什麼也記不得了。

    這是好事情。這說明我所經歷並思考的一切好與不好終究得以徑相中和,以再無需迫於他們非要定義出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對自己改觀本是為一種成長。

    應職業所須,我開始聆聽許多人的故事。我早早立誓:不同於他人的信仰,我認定幫助人之前,務必先了解人,了解人的選擇;恕我直言,你我的環境中並不有幾人意向了解他人的選擇。說實話,我詫異於自己多對講述之人的故事感到不痛不癢,即使它全權契合了悲劇的逐條客觀原則。這不僅是對自己選擇的深刻質疑,更甚對於人格。它恥笑我:你不是信奉人道主義嗎?你常掛在嘴邊的悲憫於世的同理之心去哪了?如今,我尚可平靜作答:依你這樣說來,我無疑是自己眼中不堪的偽善之人,但我必須警惕自己絕不能在他們的故事中找尋自己,只因我十分懼怕自己時時會淪至一方萬劫不復的境地。我的懦弱遠多於偽善,但這並不影響我對自我本質的探索。我更認為:探索即是人的本質;我願端穩這份天賜的好奇,以窺盡世間的荒誕。

    薛西弗斯質問我:“無數次地妄將巨石推至山頂,再目睹其滾回山底,如此周折,意義何在?”

    “意義在於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目睹了怎樣一種荒誕,並將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那又怎樣?你認為人可能擺脫巨石的束縛嗎?”

    “人的自由意識與生俱來。”

    “牢牢抵住人雙手的巨石亦同與生俱來。”

    “我去……”

    終於,待我命中註定的巨石同樣跌復過無數次後,我決意翻開書本找尋答案。翻卻幾本,結識了無數與我具有相似弱點的人——我們的生性與言行之間宛有一距斷崖;遂繼續翻著,愈漸軟弱,即愈盼找出一兩句共情之言同憫自己。直到看見加繆大叔非要將笛卡爾大爺的“我思故我在”書成“我撕故我在”時,我激動得要彈起,重重將書砸在地上:“簡直放屁!”義憤之餘,站即站起,索性伸拔筋骨。當我下意識地將雙手按在巨石上時,不禁恍然一動:人需要尋找,也需要回歸;尋找或是回歸本身,回歸卻多被視作尋找的代價。

    奧德賽歷經多年磨難方才找回了通往家鄉的路,這是代價。絕大多人永也找不到歸來的路,這也是代價。即便極少數人尚可找到來時的路,故事且告終,人生仍處運轉,繼而感到迷茫,這同樣是代價。這條鐵律被推演有兩千七百餘年,奧德賽甚至改名為尤利西斯,仍鮮有人能破解。

    我自不能破解,卻可換一種方式理解,正如我逐次嘗試將巨石推出不同的軌跡,亦如我漸而於自己的改觀。

    力圖將巨石推至山頂,卻睹其滾回山底,恨餒再三,不得不回到原點重新開始;人即被死死地扣在了循環里。人所聞道的循環多是悲劇的重演。有如一座大山聳立,山人奉之神明,祈求福願,一日它突然塌陷,沉入水底,山人中僅有一名老太倖免於難,自此湖水繼她姓氏被命名為“瓦爾登,”每當我們惦念起這個名字的由來時,無疑縱許了悲劇在那一刻的重演。論些許不同,其必在於經歷這巨石慘劇的人是我,而悼念這慘劇的人同樣是我。我深知人本由生至死,卻仍哀惱:這根本不叫活著。如此巨石近乎將我與生俱來的自由意識消磨殆盡,甚至妄圖定義我的存在,那它究竟是什麼?我猜想,它怕正是命運吧?它怕正是我生活中的一切。這是我打一開始即質疑的。如說眾神絕不肯讓步這番詛咒,目的以示於我的懲處將是無休止的,那我能否讓步我的目的?倘若我不再意圖將其推至山頂,而僅為推動它呢?這較我此前付諸的一切努力顯得尤其微不足道。換言之,我不再意圖將生活推至如何的高度,但求將其持續推動即好;且歷經多次折返,我實則無法將其推出完全相同的軌跡。正如隨我愈漸年長,相似的情境愈難免於復刻,我會感到絕望,亦會相信區別所存在的必然,繼而將自己活成了細節的一部分。當然,我不敢說我全然放棄了登頂的念頭,但最好不必再度喚醒那份幾近被它掩滅的希望,好歹我算如是努力過了很久。甚是可笑,我過分地尋找答案,以致忽視了“自己實早已無數次回歸於答案本身”的可能。

    眾神果不當小看人類:我們不足他們智慧,卻遠比他們狡猾。

    “你怕早已看清了巨石的意義吧?這是悲劇的。但你仍在周而復始地‘反抗’這悲劇本身。”

    薛西弗斯笑著搖頭,轉身念去。

    陽光濃烈,望其身形漸遠,近乎瘦成了一條線。

    我頓感到疲纍不堪,背靠巨石坐下。仰在它身上,輕拍它:“你真有意義嗎?”

    它如隨我與生俱來時一般默不作聲。

    我笑出來:“你真有意思。”

    輕風微拂,捎帶寒意,又好是舒服,抹去了一些我髮絲里的塵土,繼又添進了一些。我想我是真的纍了,因為我他媽不爭氣地想起了愛情;興許我只是想看看另一個人的生活;興許,我只想找到這樣一人,拜託她望著我推動巨石,待我再一次筋疲力竭、癱倒在地時,對我說一聲:謝謝你活得如此認真。我於是拍凈手上的砂礫,掏出手機,給前女友寫到:人本就生得愧欠,遂不必找意義,只需找意思。

    忽感鼻腔溫潤,一股鮮血自手機屏上灘濺開來。我立即捏住鼻子,猛然將頭後仰,竟重重地磕在了巨石面上。震痛與懊惱欲要破口而出,卻致鼻血逆流,嗆在嘴裡,身體不由擰成一團,翻倒在地。

    疼痛漸去,腦筋木訥,太陽穴帶有節奏地向外脹著,我知道那是我的心跳,它如今依然有力。

    我一時什麼也記不起,約有一幅幼時的印象:每每我不慎從高處跌下,腦袋受到重創,總不急於爬起,先背一遍乘法口訣表,看忘了沒忘,檢驗自己是不是摔成了傻屄。如今我並非摔成了傻屄,倒似活成了傻屄,幸運的是,我繼而找到了傻屄的活法。

    也好。

    我的父母唷,他們曾多怕我是個傻屄,因而提心吊膽地生活了許多年。相信而今知曉了真相的他們,妥定輕鬆了不少。

    也沒毛病。

    我慢慢撐肘起身,鼻血似乎凝住了,卻發現略經方才一番折騰,竟將幾滴血蹭得渾身都是。摸了摸後腦,手感一塊軟塌塌的,不知是凹陷了一塊頭骨,還是凸出了個包。晃了晃神,依然記不起近來十年是如何度過的,又印象著它好似如何得精彩。

    索性繼續吧。

    我的雙手再度抵住巨石:在這一次推動之前,我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的記憶就是墳墓……”米勒大叔,你是這樣說的吧?你當真是較我悲觀萬億倍的理想主義者,但我姑不能讚從你的悲觀。我認為:我的記憶是血。它在我年青時顯盡鮮紅,在我壯成時焗得烏黑,又在我年邁時歸於純澈。所以,米勒大叔,我傾慕你一般捷足奮戰、死而後已之人,可惜我內心並不具有這番志勇,遂我不能無畏地寬縱心中的自由意志,亦不容許自己成為這樣的人。我眼前仍有巨石,眺過這巨石,我能望見山頂,可事到如今,我果然不忍捨棄這巨石徑身前行;即便我如你一般嚮往自由,卻不能因這巨石的負纍而甘於自由。況且,我亦不具有無限的力量,以致每一次都足以將其推動,遂我多須要片刻的休整,亦須在整頓過後,放下過往,促使這記憶之血釋遍全身,方能一鼓作氣,將其推出毫釐。

    不經意間,我的雙手近乎扭曲,掌背通紅,指節泛白,指肚僵腫而顫抖,勢要摳入這巨石之中。

    (完)

    邁阿密,二零一七年十一月八日

    註:

    今年沒算好時差,遲了就是遲了。盼來廢話通篇,望你不嫌。

    一朝一夕,爭亦徒然,等亦徒然,我們索性虛度般地相識了十年。天造地設,鬼使神差,還剩徑自浪蕩的後半生,不亦樂乎。猶今,你尚有我,我總不至於流離失所。

    往後十年,願我們繼續荒誕,也繼續果敢。今天我說:“友誼長久,熱情不減;”待再相逢時,你對我說:“相伴即好,無需多言。

    徐老師,一歲當有一歲的安然,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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