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叹

作者: 糖懒懒 | 来源:发表于2023-07-25 14:0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

          上弦月,冷光微晕,街上最后一户人家已经上钥吹灯。

          打更的小二哥带着满身风露走过了烟雨楼,楼上挂满了灯笼,细小的“嘶~”声中,一只蛾子化成了一缕青烟,焦黑的尸灰和进了白色的烛泪。

          楼内一双素手正轻扶着那张满是画皮灰和各种色彩妆粉的脸,脂粉在灯光中融出暖暖的香气,珠翠映着洒进小窗的月光冰冷华美。对面的阁楼里,缥缈地传来几声花腔戏词,如泣如诉。她想起儿时,双眼笼罩一片空蒙。

          好像是前生的事,含了孟婆汤似的记得迷迷糊糊的。母亲怀里搂着小弟,嘴里含糊地吐出几句戏词,她靠在榻沿上,脸枕着母亲的腿,咿呀学唱。然后小院里的青草几度生长,几度枯黄,她嘶哑着嗓子,不要命地号哭,父亲用手捂住母亲的眼睛,怀里搂着惊恐大哭的小弟。

          “还不走就打死你!”牙婆的手指在她的手臂上留下青黑的瘀痕,她不敢再哭,那牙婆眼里的狠辣如同抵在心口上的刀尖,让她只敢小声呜咽。然后又辗转被卖了几次,最后进了贾府内院的戏班子。

          这年头赶上皇帝嗜戏,官员抬捧,民间的百姓哪个不是有学有样儿,挣着几钱银子就去戏楼打发一晌,嘬杯小酒,嗑上几碟子花生瓜子,美名其曰附庸风雅。

          贾府门楣显赫,贾老爷权倾朝野,自然不必跟那些个穷酸百姓挤一个戏楼地界儿,索性买下一个走场卖命的戏班子住进府中边角的下人房。

          逢年过节,迎来送往什么的,或赶个闲暇时候,专门侍候着。

          本来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安婉,可是戏班子里面没有成角儿的学徒比比皆是,若有名字,一个一个唤起来太麻烦,班主索性只“小子”“丫头”地叫,面前站着谁,是男是女,自个儿对号入座。

          那时候还没长开,七八岁的个头儿,比萝卜也高不到哪里去,却被班主点名要练习花旦的唱词儿。

          乾旦坤生,坤生乾旦,本来就是女人要演花旦。

          教她的师傅说过,戏比天大,到了台上就该忘了自个儿是谁。演花旦就要美,演青衣就要素,是公主就应有气派,是婢子就应垂眼低眉。

          “卖艺的戏子始终是贱民,再风光的名角儿依旧卑微,如果你学不会忘就唱不了戏,一身媚骨,一脸奴颜,演得了自己,演不了别人。若你抛掉身份,却抛不开情绪,也终究是无用的,戏里的人快活,你也要笑,戏里的人伤心了,也别不舍得流泪,演戏演深了,戏里的人心死了,你的心也就死了。”彼时,师傅执着柳条打在她背上,一条条伤痕迅速红肿鼓起,极似爬满了蜈蚣,她咬着牙咽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记下训诫。

          白日里,她在压腿揉眼的间隙,看到了攀在墙头龇着牙笑的他,那人长的真好看,远山眉,樱色唇,长大了定是活色生香,但想起师傅的训话,只是没表情地转过眼去,视若无睹。

          那是贾程,贾府唯一的子嗣,足量金贵的那种。

          说来也巧,她住的那间房,与他所居庭院的小厨房只隔上一堵墙。

          夜间,一阵轻轻的敲击声传来,她起身寻声查看,只见墙角多出了一个小洞,差不多有两个小拳头大小。

          突然,一个油纸包挨着墙洞递了过来,她不敢接,良久,油纸包又被抽了回去,随即出现了两只眼睛。

          好漂亮的一双眸子啊,清澈的,黑亮的,浓浓的眼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扑扇扑扇的。

          四目相对,对面扑哧一下笑出声,“你不接东西,瞅我做甚?”

          措不及防的笑直把她吓退老远,脸上有些不自然。

          “你定是饿了!我给你偷留了对鸡腿,晌午我听见你师傅训斥,罚你饭了”

          她闻言,抿了抿嘴,又缓缓靠近,将重新堵住洞口的鸡腿小心抽了过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填满,欢喜到无措。

          腊九寒暑,日子一天天过去,庭院中栽的枣树结上的红枣子,被一次一次一筐又一筐地敲落、运走。

          小厨房墙上的洞口早就被堵上了,就在两年前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她被贾夫人叫去训话,夫人有一张薄唇,说出来的话似刀子一般利:“小贱蹄子!不照照自己,这么几分蒲柳之姿,也想当小狐狸吗?不看看勾搭的是谁?”

          不待她争辩,就被人打了一顿丢出了府门。烟雨楼老板看见她躺在地上,浑身发抖,便带回了这里。然后她便学戏,说哭便落泪,说笑便开颜,字正腔圆,身段柔软,捧场的客人越来越多,几年之后,她成了烟雨楼的台柱。

          事想完了,妆也卸完了,没了浓妆艳抹,她干净得如同此时的明月。

          妆镜台前一袭粉红戏衫整齐放置,明日她要演的是崔莺莺。

          崔莺莺,戏词里说她貌美可媲仙子,温柔可怜,痴情拳拳。她是很是幸福的一位女子,大家闺秀,有细心呵护她的双亲,有钟情于她的张生,还有姐妹般亲近的红娘,不愁吃食,姻缘美好,她如此想着。她捻着兰花指,学着崔莺莺的轻声浅语,温柔美好,学着崔莺莺的痴情长恨,心甘情愿,这些她都演得像极,可唯独崔莺莺的幸福浅笑,她学不会,嘴角的弧度正好,可眉头舒展不开,怎么看都像是苦笑。

          她并未抱怨自己可怜,但她真的从未幸福,神思迷离间,她的笑容更苦。

          次日,她上妆梳洗,登台唱戏。遇到崔莺莺浅笑时就以袖遮眉,只露出笑意盈盈的唇和如花酒靥,在衣袖翻飞之间,客人们喝彩阵阵,打赏颇丰。只是台下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她低垂的眼帘,让向来谨慎的她踏错了一个台步。

          依旧是暖阳一般的气质,即使过了如此之久,她却不感到陌生,他的眸子里含着脉脉情意,炙热且温柔,可这份心思,是给他身旁的那位女子的。

          一霎间,心碎肠断,“人生如寄,多忧何方?今我不乐,岁月如驰”人生如寄,又终有所寄,爱恨情怨,罢了,罢了,那便将所有的故事湮没在过去,情愁尽消,愿下一世也能遇见那个疼她爱她的人,让她也好好尝尝什么叫幸福。

          明明是笑着的,泪水却流下来冲刷掉了脂粉,她一惊,连忙加词救台:“手拿绢帕拭泪,张郎莫惊,奴是喜极而泣。”演张生的戏子也一惊,顷刻便反应过来,“莺莺莫哭,是我的错,害你苦等了。”她只是哭,从未有这样想哭的时候,从衣袖间看出去,台下他搂着感动落泪的她,轻轻哄着,她的眼泪落得更快了,泣声绝望地在烟雨楼里回荡,一时台下掌声雷动。

          “这戏改得好啊!戏子也演得像极,特别是泪,落得极真!”

          “好!好!”

          “真是不错啊!”

          台上的她撕心裂肺地落着泪,台下的她却终于被他逗笑了。

          她是一介戏子,有过无数的虚情假意,却独独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唯独这一次,演的是他人的悲戚,用的是自己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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