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城的城墙高十丈。除了站在城头眺望远方的原野和遥望城内蝼蚁般的众生,你还喜欢站在城墙下仰望城头。看到着城头的守卫向下眺望你不由笑出声来,这座伟岸的城墙让一切都变得渺小,让人倍感安宁。
作为守卫城墙的带兵校尉,你既不属于尊贵无比的皇族,也不属于开国勋贵那些与国同休戚的、显赫的上等贵族。你只是普通的从军贵族,有庄园田亩,有优渥的生活和稳定的前途,有时候不免上阵厮杀一番,但是仗着机智和身手,那都不算什么大的风险。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面对着手下有时候开玩笑式的探询,你总会笑着这么回答,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也没有什么值得过于骄傲。
你的职责就是每日巡视周长数十里的城墙中的一段,虽然你从来不知道巡视时候该巡视啥,但是在这一天发现城墙上的一道裂缝时,你忽然意识到,这道缝隙让你每日极其无聊的巡视有了意义。
那是一道诡异的裂缝,细微到几乎让人无法觉察,但是确实是一道实实在在的裂缝,从这一头可以望到对面透过来的光亮。虽然缝隙几乎狭窄到不站在正面就无法发现,但确确实实是一道通透的缝隙,手指可以插得进去,仔细看还能看到两层城砖内包裹着的夯土。你思忖着这一道缝隙是如何产生的。地震?但那会让城垣大片倒塌,而不是只有这么细微的一道缝隙。莫非是魔法?这让你惊出一身冷汗。
上官很快就赶到现场,他抚摸着那道裂缝,脸上也是惊讶无比的表情。顺着他畏缩犹疑的眼神,你发现那道缝隙正对着通向皇宫后门的道路。不,不是那样的,你极力要摆脱那个念头。
“在攻城时,这里就是一个薄弱处”上官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通常会不厌其烦向大家讲解战斗的知识,“如果投石车反复攻击此处,此处的城砖会最先剥落,然后整个城墙会向外坍塌,敌人可以借着坍塌形成的坡道一拥而入”,上官解释道,他的双手挥舞着,看眼神似乎想要告诉你更多,但是最后还是没说。
“通知工程处立刻修复此处,晚上此处加强戒备”上官下达完命令转身走了。
入夜后裂缝处所在的城墙灯火通明,有工程处的人员在准备着什么,还有高举火把的兵士在四处逡巡。
你已下值,但是总有什么让你心神不安,你躲在不远处的阴影中凝视着那道裂缝。不知过了多久,当你打算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在另一处阴影中也隐蔽着一个身形在凝视着那道裂缝。
高声示警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你屏住呼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那个隐蔽的身形开始动了,似乎还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慢慢沿着通向皇宫后门的街道退去。虽然走在阴影中,但他并不怎么在意隐蔽,你一直能跟着他,转过一个个灯柱,小心隐藏住自己的影子。巡街的兵士走过,但根本就没有看到那个身形,这让你惊讶万分,因为你还一直忙于躲过那些巡街的兵士。直到那个身形停在了皇宫后门口——这一天皇宫后门居然没有任何守卫。——那人停下来,忽然回转身。你赶紧躲进一个灯柱的背面。但是你似乎能感觉到那人轻蔑的笑声,那种拥有高贵血统的上位者的轻笑,他发现你了。当你探出头再次张望时,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只有皇宫后门上悬挂的红色灯光映照着镌刻在门上的字,那里隐隐传来丝竹的欢快声响。
第二天你上值的时候看到工程处的两个家伙正在懒散地修补。他们用一根细管子向缝隙中灌入某种液体,液体马上就凝固成坚硬的物质。
“以后这里就是城墙最坚硬的地方,其它地方都倒了这里还不会倒”工程处的人夸张地哈哈大笑,相互推推搡搡,开着莫名其妙的玩笑。“收工”,城墙很快就修补好了,工程处的人开始收拾。
“敌袭!!!”一声凄厉的喊叫响起,城头负责眺望的士兵指着地平线的远方,你能看到他僵直着身体,一手紧握着长矛,指着敌人方向的手在微微战抖。。。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开始涌起密密的一层黑线,然后飞快地铺开。
“赶紧滚蛋”你一脚踹开工程处那两个目瞪口呆的家伙,你的内心瞬间涌起无尽的愤怒,一种被出卖的刺痛感充溢了胸腔。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肯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一定有谁知道得更多,但是什么也没有做。
“城防营全部上城!”
平时的训练还是有效的,手下的兵士飞快地占据了战位,装满热油的大锅烧起,各种守城的用具被搬运上来。
你从城垛之间向外望去,从北而来的正是莫干人,裹着厚重的黑色披风,骑着马如旋风一般涌来。远远可以看到投石车也随行在队伍中,还有那些一排排被人举着的攻城云梯。虽然以前发生过云梯只搭到城墙一半高度的笑话,但是这次显然敌人有备而来。当云梯哐得被架到离城头只差半尺的地方时,你不由想起曾经提出过的建议:将城头的最上一块砖向外砌出一尺,这样缘梯而上的人跨上城头时必须向后扬起身体,城上的人可以轻易将其捅下城头。只记得当时哪个上官听后大声说妙,说是要禀报他的上官立刻施行,而且上官的上官也是非常赞赏这个提议。但是最终却不知结果如何,反正今天最上头的那块城砖还是平平地砌在那里,轻轻一跃就可跳过。
“注意隐蔽!”身后一个人猛地拽了你一把,一支羽箭从眼前飞过。
“钩镰手”,你怒喝道,一排钩镰手手持推杆上前,“先干掉这个云梯”
云梯离城头还有半尺,推杆很难够到云梯,终于搭上的时候,你抢步上前,“使劲推啊!”,一瞬间周边的人都涌过来,使劲向外推动云梯,你能感觉自己整个身体的肌肉绷紧,手臂上被挤压到酸痛的力量慢慢向前,而云梯下面也有人用推杆死命顶住,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云梯僵持了一下,终于开始向外倾倒。即使在一片呐喊和嘈杂声中,依然能听到从云梯上跌落人的惨叫声和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
“再搞这个”,你只能顾及眼前这段城墙,不能让任何一个莫干人登上城头是心头唯一的想念。
但是同时搭上城墙的云梯太多了,这次是怎么了?莫干人倾巢出动了吗?他们的决心来自于何处?
“放雷石!”守城只是小半个时辰,还没有打退第一波进攻就要放雷石,这是你从没有过的经验。雷石被砍断了绑住的绳索,发出隆隆的声响向下砸落,间杂着云梯被压断的声响和惨叫声。这一波进攻终于打退了。
但紧接着就是密集的投石,你确信这段有过裂隙的城墙就是投石车进攻的重点。莫干人所在的草原缺少石头,以前他们用投石车似乎总是小心计算着使用不多的石弹。但这次石弹如飞蝗般扑天盖脸地飞来,似乎全世界的石弹都被莫干人捡到了。石弹砸中城墙时总是腾起一片烟尘,沉闷的撞击声让人的心脏似乎被打了一拳。在不知受到多少次击中之后,最外层的城砖破碎了,但是碎片没有剥落下来,而是嵌入城墙中,似乎让城墙变得更为坚固。工程处的人说得不错,这里虽然昨天还有一个裂缝,但是今天已经是整座城最坚固的地方。
投石停止了一会儿,莫干人似乎在评估和盘算下一步。只有不长的停顿,莫干人又涌上来了,这次似乎孤注一掷,搭上城墙的云梯几乎把城墙都遮住了。你用力向前推着推杆,但是这次纹丝不动。。。
“藤甲手上前,长枪手跟上”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让莫干人上来,在城头消灭他们”
你看到上官已经登上城头,那张满脸虬髯的脸,现在是那么坚定严厉,双眼中似乎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此时束甲的身躯和平时披着长袍的身躯似乎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心头一阵释然,有上官到位让人心头找到了依靠。
阵型刚排好,城头就跳上一个莫干人。长枪手向前一刺,那个莫干人悄无声息地跌下了城头。但是紧接着又跳上一个,藤牌手挥刀向前,这次没有砍中,然后更多莫干人跳上了城头。“杀!”你挥舞着战斧上前,热血涌动,精钢的战斧势如破竹,在城头舞出一片绚烂的血花。眼前的一切如梦幻一般,被砍倒地人影象篙草一边摇曳,你不知道自己砍倒了多少莫干人,也不知道有多少自己人被砍倒了。耳中是各种声嘶的呐喊和轰响,你像在泥泞中跋涉,不知道终点在哪里。这时一支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你。
“走,这道城守不住了”上官脸上沾满不知是谁的鲜血,手中的重剑已经劈砍出无数缺口,剑身映射着城头跳动的火焰。
“去哪里?”你追着上官向后退去,不知随着大队跑了多久,直到上官站定才有机会问了一句。
“就在这里”上官指着眼前的城门说到。这是第二道城门,和刚才守的城墙之间形成一座瓮城。第二道城门的两侧是远远伸出的护墙。护墙的尽头是一个陡峭的倒喇叭口的斜坡。“诱敌来攻”上官言简意赅地下令,又像是解释。
“不知能杀伤多少?”旁边另一个上官说到,你认出这是你叔伯辈的长辈,只是一时忘了姓名。
“死伤无尽”,上官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另一个上官也笑了起来。这里真是一个绝佳的阵地,敌人必攻,但地形对攻方极其不利。你心头因退却带来的沉重也慢慢放下,是啊,从来没有人能攻破二道城门。
过后你才回想出那两个人的笑声只是从容赴死的慷慨笑声。
第二道城门守了三天,两位上官皆尽战死。城下的尸体堆积到几乎与城墙持平。
这时你的堂表兄弟拦住了你。
“这个斜坡已经不值得防守了,看”顺着他的手指,你看到城墙上已经爬满莫干人,黑色的人影象蚂蚁一样在城头蠕动。
去哪里?这时悲愤满溢心头,你只想在此战死。
“国之重器”你的兄弟说到。
那是一片平地,面对着最后一道城门。
重甲骑兵一人的花费可抵三十名步战。倾尽国力只磨砺出五千重骑。上次与莫干人的战争中一锤定音,阵斩莫干亲王,驱敌五百里。这是五年前的事情。
在城头的厮杀中无法发挥重骑的优势。但是今天在此列阵于前,做最后的决战。
旌旗所指,铁骑尽出。大地在铁蹄的敲打下发出如雷般的轰鸣。漫天的箭矢如投林的归鸟呼啸而来。明艳鲜亮的明光铠撞向裹着黑色披风的潮水。
冲击十次。皆尽战死。
你依稀看到父亲的身影,似乎在冲击时倒地而死,又似乎被退下的人潮裹挟着向后。
在最后一次冲击前,你的兄弟又拉着你向一处偏僻的城墙退去。
“城池陷落了”这是一句不带感情的言语,只是在客观地描述一件事情。
城墙的构造纷繁复杂,你从来没有真正搞清其中的所有功能和构造,这是一处你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似乎在城墙中心的通道走。但城池已经陷落了,在此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依靠。你心头一片空白。
“他们在搞一个禁咒”,你的兄弟说道,声音像似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禁咒,威力无比,移山倒海,隳城灭族,只在传说中出现。但是现在还有意义吗?这座陷落的城,那些死去的人,昔日的繁华和今后的安宁都已成灰,为什么是现在?禁咒。
在推开缠绕的藤蔓之后,你们走进一个灯光明亮的所在,你惊讶于此处的安详气氛,室内有很多人安静地坐着,在中间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研究院的学生,居然还是你以前颇为熟识的。他身体微微有节律地摇晃,口中呐呐自语,应该是在念着发动法术的咒语。他神情淡然从容,见到你进来的时候还冲你轻轻点了点头。如果是禁咒的话,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念咒,一经发动便无法停止,而且咒语几乎不能有任何一个音词的偏差,否则积蓄的力量会造成可怕的反噬。你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研究院学生为什么会那么从容淡定,但转瞬又有一股愤怒慑住了你,如果是禁咒的话,他们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这一切的牺牲,这城池的陷落似乎早被一些人知晓,但是牺牲的依然牺牲了,失去的依然失去。
你的兄弟似乎知道你在想什么,说道:“有些事情我知道,但是有些我也不知道。你以后会慢慢明了的”
这时禁咒的吟唱似乎到了尾声,那个研究院学生提高了音调,身体的摇晃更加剧烈,似乎长久的坐禅让他已经不耐烦。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吟哦,禁咒发动了。
一开始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研究院学生还在微笑着向你点头示意,但是渐渐地他的身形变得模糊,人慢慢地消逝,只有身上的罩袍开始膨胀,向两边摊开,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水囊。
“现在城池已经消失了”你的兄弟似耳语般的小声说“那里长满了树木,过去的一切都已抹去”
你一时没有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你的兄弟走近那个巨大的水囊,象拉开拉链一般打开它。然后示意你过去。
“用里面的液体涂抹你的身体,你就会变成莫干人”
虽然心头还充满了疑惑,但是你还是把手伸进了水囊,伸出来的时候惊异地发现双手闪亮着透明的白色水样的光芒。你把液体涂开,光芒慢慢褪去了,这时候你发现你的手变了,变得更为黝黑,手指更为细长,手上的伤痕和老茧更像是在草原上磨练出来的。你知道这已经不是你原来的手。
然后你开始将液体涂满全身。室内的人也开始往身体上涂抹液体。
然后你眼中看到的满屋子都是莫干人,身上裹着黑袍,头上戴着黑色的方巾,脸色黝黑,身材细长廋削。但你还是能清楚地知道这些是你的兄弟,是你的同僚,是你的部下,都是霍尔城的子民。
然后大家悄悄地向外走。从缠绕着的藤蔓处出来,外面并不是原先的宽阔的空地,而是密集的树林,树木密集得几乎马匹都无法穿过——现在大家牵着的马匹都变成了莫干人神骏高大的伊犁马。
原先的霍尔城已毫无踪影,你大约地估算了一下方位,向着一个方向向树林外走。
然后树林渐渐变得稀疏了,这里已经到了原本城墙的外面了吧?你暗自思忖。
“上马”你下令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低沉。“就像一个莫干人“,你心头想到。
“什么人?”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呼叫。然后一道强光照射过来,光线强烈,让人无法直视。光线如此明亮惨白,完全不像这个世界应该存在的东西。
“自己人“,你随口回应道。然后忽然发现对方是用莫干语在询问,而你听懂了,并且很自然地用莫干语回了一句。
“听我的口令慢慢走过来,让你停就停“对方似乎一下子放松了警惕,这莫干话太地道了,没有一个族外的人能准确发出正宗的莫干语,特别是这种老牧民特殊的腔调。
但是你并没有听从对方,内心似乎有一个孤傲的莫干小部落首领在驱使着你,虽然内心还有另外一个你在恐惧中颤抖着。你打马飞快地冲向对方,对方阵中也冲出一骑,想要过来挽住你的马缰,但你在最后一刻灵活得一拨马头(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么一招),几乎把对方闪下马来。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
“还想来拉老爹的马缰?“你嘲笑道,拨转马头向自己人那里跑去,活像一个倔强的部落老牧民。
人群中爆发出更多的哄笑声,“你连老爹的马屁股都没有摸到啊,哈哈“,你知道这在莫干人那里是最损人的一句话。
成了!莫干语,莫干人一样地骑马,莫干人一样的孤傲。这就是禁咒的伟力啊!
但是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又是为了什么?未来又是怎样的结局?你知道肯定会有一个答案。
你带着自己的一小队人继续向前走,然后越发对禁咒的威力感到震撼。前面一个少见的矮胖的莫干人跑过来向他抱怨怎么离开了那么久,帮你找看马匹和牧群浪费了他太多的时间。你很自然得想起对方是自己从小认识的一个商人,从内心看不起他。你还想起了那些在大漠和草原走过的路,历经的风沙雨雪,那些厮杀,那些篝火边彻夜无眠的吟唱,那些生死,那些欢乐和痛苦是如此清晰,和霍尔人的你同处一个躯干,不会混淆。
你的部下也赶起牧群,像似干了一辈子这种活计一样。
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你知道肯定会有一个答案。
甚至你还去领了一次薪饷——莫干人没有薪饷,但是出战时还是会有一些粮草牲畜马匹的补贴。不同的莫干人和你打招呼,寒暄。你也熟识对方,像似多年的老友。
这就是禁咒的伟力啊!
但是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为了什么?一定会有一个答案。
然后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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