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五奶奶

朋友的介绍，在三剑茶艺馆结识了宋小鸿。一起吃完饭，相处探讨了下对生活的理解与看法。下午，刚好没事，接受了宋小鸿的邀请，去他的公司去看看。汽车开到东二环，直接开进大院里。院里的工人在紧张忙碌着，我们随他进了北屋。参观了他的加工车间后，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也是作品展示厅。朋友们都被精美的雕塑惊呆了，对于这些我也很喜欢，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而真正吸引我的，却是东墙上挂的一张油画。

画面上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穿着三十年代的对襟黑布袄，满头白发与面部堆垒的皱纹以及那满含忧郁的眼神，深深吸引了我。我没仔细这张画的背景是什么，却被那神态震撼了。太象了，童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出来。没错，这神态，这样子，活脱脱就是我记忆深处的五奶奶。

小时候我很怕五奶奶，不知道为什么怕，在街上见到她时，我总是拉着大人的衣襟躲开她，从大人的呵护下远远地看着她。大人说，五奶奶是五保户。至于什么是五保户，对于当时的我根本不明白。我只记得五奶奶没儿没女。她的屋门冲街开，她的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象个张着大嘴的怪物。

经常见五奶奶端着个大碗在门槛上喝粥，或者和村子里在她门口乘凉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聊天唠嗑，她的身上总是一成不变地穿着那件黑色的衣服。有时候我独自一个人走过她的门口，总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两只红红的眼睛盯着我看，或者从怀里抓出一把大红枣，张开快落光牙齿的嘴对着我笑，往往这时候，我多半是落荒而逃。

农村的孩子调皮捣蛋，欺负鸡鸭鹅和小动物是经常的。记得有一次，我们抓住一只没人要的小猫，用纳鞋底的绳子栓住了小猫的四肢和尾巴，使劲拽，小猫痛苦的“妙妙”直叫，而我们却引以为乐。正高兴间，却发现对面的小伙伴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我身后，我扭头一看，五奶奶站在我身后，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烂眼边的红眼睛看着我，一脸的怒气。小伙伴们“轰”的一声全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一松，栓猫的绳子掉在地上。

五奶奶没有理会发呆的我，而是绕过我身边，俯身把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抱在怀里，嘴里嘟囔着：“作孽啊……”，然后转身颤巍巍地走了。几个胆子大的小伙伴，拣起地上的土坷拉冲着五奶奶的背扔过去，他们上来拉了拉发呆的我，递了一个土坷拉给我，示意我扔过去。我刚要把手里的土块投掷过去，五奶奶却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们。不知道究竟怕什么，那些小伙伴跟我一样感觉恐惧，四散逃窜而去。

什么时候怕的五奶奶，我没有印象了。可是不怕五奶奶，我记得很清晰。她家的院子里有棵很高大的柿子树，每年结满那种大方柿子。对于围墙不高，从外面就能看到的那棵挂满柿果的树，我们这些孩子大都垂涎欲滴。早就听说柿子好吃，可是却一直没机会尝过，有次我们几个观察好了，五奶奶背着箩筐出去拣柴禾去了，小伙伴们帮我拨开五奶奶的街门，一起到了树下。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爬上了树，摘了几个大青柿子扔给树下的小伙伴，他们叫嚷着要我多摘几个。树上的我很得意，就不给他们摘，反正你们不会爬树。我摘下一个最大的，咬了一口，满口的苦涩使我万分难受。

忽然，树下的小伙伴们把手里的柿子一丢，转身就跑。我拨开树枝一看，远远的，五奶奶背着箩筐，驼着背走了回来，我急得大叫：“你们等等我，帮我下来。”听到我的叫声，五奶奶好象脸色一变，加快了脚步。听到我的叫声，原本已经回头的小伙伴们却什么也不顾了，转身继续逃跑。

我手忙脚乱地从树上往下溜，不小心，一个树枝挂住了我的裤子，我腾出手去解，手刚一松，整个身子掉了下来，而挂我裤子的树枝也断裂了，一枝很大的树股子落在地上，我被摔得晕头转向。这时候，五奶奶象个幽灵出现在我眼前，她放下背篓，伸出两支乌黑的，青筋爆起，骨瘦嶙峋手探向我，我没命地嘶喊着，无力拨动着那两只手，而五奶奶并没有对我怎么样，她只是把我扶起来，把我拉到围墙跟处，掀开一个水缸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水浸泡的青柿子递给我。我赶紧摇头不要，五奶奶却硬塞给我，满脸生气地样子看着我，我哭泣着把柿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咦？是甜的，我破涕为笑。

穿着五奶奶给我缝好的裤子，躲闪着家人的目光，但是裤子破口还是被我奶奶发现了。奶奶的笤帚疙瘩不是吃素的。真打啊，很疼。我哭喊着跑出家门，五奶奶送我还没走，见此情景，拦着追打我的奶奶，嘴里絮叨着什么，奶奶还是怒气难消，手中的笤帚疙瘩却放下了。

怕挨揍的我不敢回家，五奶奶把我领回她的小屋里。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放在炕上，脱掉我的衣服，让我钻进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五奶奶和人说话，挣开眼睛一下，我奶奶坐在炕边上正看着我。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豆大的光亮，我的枕头边，一只大狸猫打着呼噜睡的正香。

那年春节我回老家，把父母给的五十块钱交给奶奶。奶奶让我拿些东西去看看五奶奶，刚到街口，却听到街上呼天抢地的哭声：“亲娘诶，这可叫我怎么活啊！”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一看，却见五奶奶坐在大街上，好多人在围观，不住的叹息。过去一问才知道，大队过年分给每个五保户五块钱，五奶奶把它藏在棉鞋里，舍不得花，每天去摸摸。今天一摸，五块钱不见了，对于五奶奶来说，不亚于青天霹雳。她发疯似得翻着棉鞋和衣厨，一直找不到那五块钱，想到自己孤苦一生，还有人偷自己，就跑到大街上大哭。

我摸了摸兜，只有五毛钱。先把五奶奶扶到屋里，把东西放下，安慰了老人一会就回去了。到了家里跟我奶奶说了这事，奶奶叹口气，从我拿回来的五十元里抽出一张半新的对我说：“明天把这钱给你五奶奶送去吧。”

晚上我惦记着五奶奶，翻来覆去睡不塌实。天刚蒙蒙亮，我爬起来走出门，来到五奶奶的门前，推了推，门插着呢。又拍打了一会，院子里没有动静。吃完早饭，奶奶跟我一起来到五奶奶门前，照样还是叫不开门。早起的人都围了上来，有人说：“五奶奶不会想不开吧？”我奶奶一听也慌了神，叫几个年轻的卸下门板，走进屋里，时间不长，我奶奶的哭声从屋里传了出来，几个老人拦住想冲进去的我，进去看了看，出来告诉我，五奶奶上吊了。

下葬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她。大家凑钱买了一个松木寿材，用黑漆刷得锃亮。我们这帮年轻孩子在家人的威逼下，穿上了孝衣。抓阄决定由谁来摔盆。不知为什么，我总希望抓到的人是我，却被一个儿时的伙伴抓去了。

瓦盆高高举起，一声脆响，摔在地上。盆里的纸灰四下分散，空气对流产生一个小小的旋风。孝子拿起哭丧棒叫了声：“五奶奶，上路了。”接着哭声大起，我也在哭灵之列。我不知道别人是否真哭，反正我是真的很伤心。

看着这幅画，回忆着往事，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见我一直发呆，两个朋友走了过来，我偷偷抹去泪水问宋小鸿，能否割爱给我。小鸿抱歉地说，原稿已经被人收藏了，这张只是底稿。如果喜欢，可以带回去。我谢过小鸿，没有去摘墙上的画，我感觉五奶奶好象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守侯在我的身边。

陈年旧事～～五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