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没有贤公子辅政的日子怎么过?
从结果来看,贤公子辅政没一个是成功的。大概有人会问,有贤公子及数千门客辅政尚且如此,要是连贤公子的偶像效应都没有,又怎么能招揽到天下士人呢?
历史实践证明,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其实,没有“贤公子”辅政的求贤之道已经高度成熟,还不止一途。魏、秦、齐三国最为经典。
前面提过,魏国霸业始于魏文侯时。魏文侯的富国强兵经验就俩关键词:变法、招贤。包括秦国在内的其他诸侯无非是在这两方面做文章。魏文侯的求贤之道集中体现在一个故事中。
魏文侯打算在宗室贤臣魏成子与非宗室能臣翟璜之间选一人当丞相,最终选择了魏成子。翟璜不服气,找李克抱怨。
翟璜举荐了西河守吴起、邺令西门豹、灭中山国的将军乐羊、中山守李克、太子傅屈侯鲋,自认为功劳很大。但李克说:“魏成子以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之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子比也?”三位“王者师”的价值大于五位“王者臣”,所以魏成子更适合当丞相。翟璜当场表示惭愧,自叹不如。
可见,魏文侯求贤分双轨:学问家做王者师,实干家做王者臣,天下士人不分国籍多多益善。这与信陵君专找门客的路子迥异,事实证明也更有效。
秦国的思路略有不同。秦孝公发求贤令时明确说:“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秦国求贤也是不分国籍多多益善,但不分双轨,只要战略家与实干家。李斯在《谏逐客书》中罗列了一大堆入秦山东士子的名字,让秦始皇充分认识到,秦国强大离不开这些出将入相的外邦客卿。
从这个意义上讲,秦国求贤模式也可称之为客卿将相模式。
其实,客卿制度谁都搞。从春秋到战国,不光是秦国重用过外邦客卿。但秦穆公、秦孝公及其后世几代子孙,用人不拘一格,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在列国中,唯有秦是彻底的尚贤政治。自商鞅变法后,宗室特权最少,无功者甚至不得属籍。无论是山东列国的布衣士子,还是秦平民人才,都能以功劳成为卿相将军。
贤公子所在的四国也有客卿制度。但只有赵国的客卿将相比重超过宗室贵戚权臣的比重。毫不夸张地说,贤公子辅政模式与客卿将相模式是两个不同的维度。两者最基本的关系是此消彼长。
除了魏文侯、秦孝公的求贤模式外,齐威王也发明了一种具有齐国特色的稷下学宫模式。
齐威王创立稷下学宫,诸子百家学派基本上都在稷下学宫里设据点。在齐湣王之前,稷下学宫兼有齐国最高学府、百家文化研究院、国家最高智库三重属性。
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称:“(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稷下学宫模式要点是:“不治而议论”,只招顾问不给实权。稷下先生多为诸子学派大师级名士,平时只讨论学问。有个例外是名士淳于髡。他多次讽谏齐威王,曾在一天中向齐宣王引荐七个人才,还做过主管外交的诸侯主客。
因此,齐国人才结构比较微妙,军政要职几乎都掌握在王族之手,外邦士子多为稷下先生或将相门客。
不知孟尝君首创贤公子辅政模式,是否受到了稷下学宫模式启发。因为,稷下先生的性质有点类似齐王的上宾(高级门客)。但在某种程度上,两种模式是竞争关系。齐湣王对尾大不掉的孟尝君势力始终无法充分信任。他先后重用秦国流亡者吕礼与燕客苏秦等人主政,似乎有用客卿将相模式全面取代辅政贤公子的趋势。此外,齐缗王也没放弃稷下学宫模式。这个尝试也许是两人最终走向决裂的根源。
从某种意义上说,各国无非是在贤公子辅政模式、稷下学宫模式、客卿将相模式这三条道路中取舍。
事实上,早在贤公子辅政模式出现之前,魏楚齐赵就已经先后称雄于诸侯。四大贤公子要么是吃着大国崛起的红利长大的,要么不得不面对祖业中落的困局。他们都不是栽树挖井的始强一代。而四大贤公子最强的对手秦国,始终未曾出现过“贤公子”辅政的格局,甚至从制度上就最大限度地防止“贤公子”出现。但众所周知,秦国庙堂从来没有缺少让列国贤公子们头疼不已的人中龙凤。
所以,没有贤公子辅政的日子,天不塌,地不陷,江河不枯,国家可以用别的治国模式正常发展。完全不用着急。
11.贵族封邑——贤公子辅政的经济基础
秦国在商鞅变法后崛起,但还远没到独强的时候。齐、楚、赵等国的实力也不俗。特别是齐国,在乐毅带五国联军破齐之前,与秦国互有胜负。总之,战国中期的天下长期处于多极均势格局。
然而,四大贤公子初登场时,秦与六国的差距还没那么大。当他们先后谢幕时,齐赵魏楚反而无力与秦争天下。
尽管不能得出贤公子辅政是导致四国衰弱的主要原因,但也足以说明,这种治国模式(包括所有的套路变化)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实用。因为贤公子养士不是靠国家拨预算,而是靠私家财力。
四大公子各有封邑若干。封邑的大部分赋税收入归封君。这便是贤公子养士数千的本钱。而那些以朝廷秩禄为生的大臣,养不了太多门客。
前面提到,稷下学宫最鼎盛时期有数百千人。细心的朋友会发现,这比四大公子的三千门客少了很多。难道齐国庙堂的财力还不如四公子充实?
当然不是。齐国庙堂的财力肯定比孟尝君的封地薛邑雄厚,但架不住财政支出项目多。比如,朝廷对内兴修水利与对外用兵花的都是国库的钱。特别是打仗,以烧钱为基本特征。稷下学者是不治而议论的闲职,养太多了会造成沉重的财政负担。故而朝廷没法像贤公子养门客那么大手大脚。
贤公子养士的规模普遍超过稷下学宫,运营成本恐怕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史记》的说法,孟尝君田文是“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田)文等”。有一回,一门客误以为孟尝君给自己的晚饭差一等,正要怒而离去。孟尝君把自己那份饭拿出来,结果一模一样。那位门客羞愧地当场自杀……
孟尝君的高薪政策很感人,但是,薛邑百姓的负担有多重呢?
《史记·孟尝君列传》称:“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
平均3.3户养一个不事生产的门客,若一户按5口人算(齐国家庭平均人口更多),大约是17人养一个门客。这看起来比“十人养一兵”的通例要轻松。但孟尝君门客的生活规格远高于军人。故而薛邑百姓的实际负担反而重。有许多人靠借债度日,却又无力偿还。恶性循环的结果是孟尝君的收入减少,烂账很多,几乎到了没法给门客发工资的地步。
他曾派门客魏子去收账,魏子“三反而不致一入”。后来又派冯驩去。冯驩收得息钱十万后,杀牛置酒宴请百姓,与能还债的约定日期,无力还债的就烧掉欠条。孟尝君对此很不悦,直到后来被免相时才意识到冯驩以减债收买民心的远虑。
相比之下,平原君与春申君的财力更为雄厚。他们虽不像孟尝君那样搞烧钱的平等主义,但也让门客富得像暴发户一样。
《史记·春申君列传》:“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平原君门客奉命去见春申君。他想向楚人显摆赵国的富有,便用玳瑁簪子,在刀剑鞘上装饰着珠玉。甚至春申君的上等宾客若干人都穿着珍珠做的鞋来接待赵使。于是平原君的门客自惭形秽。
也难怪,平原君封地主要是东武城,而春申君封地可是淮北十二县,足足一个郡。至于信陵君,他客居邯郸时在赵魏都有封邑,再加上各方势力想与他结交,不乏资助。
战国变法原本是朝着加强中央集权和削弱贵族特权的方向演化的。但齐楚魏赵都不同程度地保留了贵族政治残余,尤其是贵族封邑。
例如,孟尝君初封于薛时有万户,后又益以千户。齐宣王时首都临淄有七万户,齐湣王时应有所增长。假如是虚封的话还好,但孟尝君对薛邑有治权,是实封贵族。这是他后来变得尾大不掉的必要条件。
贵族封邑相当于一个国中之国。贤公子位居将相时,又得到朝廷秩禄与赏赐。这样一来,朝廷的税役来源减少,支出却没少,能动员的国力必然会打折扣。久而久之,贤公子不仅有封邑的财力与人力为后盾,又手握朝中权柄,很容易形成其他文武官员难以撼动的势力。贤公子辅政模式稳定延续的结果,就会变成春申君一手遮天的局面。假如贤公子与君王交恶,就会凭借封邑的力量反水。孟尝君就是这样做的。
当然,四大公子所在国的国情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齐楚的实封制传统根深蒂固,贤公子的影响力与根基难以撼动。赵国在赵惠文王时逐渐走向了虚封制。平原君不肯出租税,主要原因是想维护过去的特权。赵奢收租成功,表明贤公子的特权被大大淡化。这也是平原君始终不能在庙堂独大的重要原因。信陵君时的魏国王权很强,他无法像孟尝君那样带着整个封邑独立,只能带着门客集体移民赵国。
可见,虚封制下的赵魏贤公子对中央王权的依附性很强,而齐楚贤公子因实封制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对中央王权的潜在威胁也更大。若不能让君王对自己言听计从,就只剩下自我抑制与出走两条路了。无论哪种情况,贤公子势力对于中央集权制来说都形同鸡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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