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爱极了朱敦儒的词。
就像十年之前对晏几道的词情有独钟一样。
青年时的朱敦儒,定然过的恣意随性,有钱,有闲,有才,有颜,胸无大志,每天都过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日子。想来也是让我这种没钱,没闲,没才,没颜的四无青年羡慕不已。
彼时的北宋物产丰盈,洛阳城里灯红酒绿,酒肆歌榭人头攒动,似朱敦儒这般才华横溢的人物定然是大街小巷里姑娘们谈论的热点,“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轻红遍写鸳鸯带,浓碧争斟翡翠卮”,我不知道他对整日价依红倚翠的生活是否有过多少留恋,但是他定是觉得这种日子胜过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有的人,天生愿做隐士。
不久之后,他词名远播,与洛阳相隔不远的天子所居之处汴梁传来了诏书,宋钦宗要诏他进京做官。是的,进京做官,无需科举,天恩浩荡。这是历朝历代多少诗人梦寐以求之事。我们见多了诗人在诗里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似朱敦儒这般,我所知者唯李白一人。然后我们的朱大才子进京体验了一番和洛阳不同的城市特色,便直接拒绝了钦宗,做官挣钱什么的太俗,太俗。顺便再回家的路上写了一首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我自己觉得这是朱敦儒前半生的词作里的最高峰。初读之时我直接想到了“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李白和李清照的“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他前半生过的都是游山玩水,把妹泡妞的生活,作品也以描写纸醉金迷的为多,纵观宋词史,实在说不上多么大的突破,但是这首鹧鸪天一出,其立意之高远,胸襟之豁达,立刻将他与那些脂粉词人分离开来。
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在偶失龙头望之后还要自封个白衣卿相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朱敦儒这边厢直接去天上兴云布雨。但是很快,这种生活就要迎来巨变。
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很多,但是一旦粘上了鲜血,无论多么美好,都将让人感到悲伤。曾经的锦绣山河,琼楼玉宇在国破家亡的那一天都将变得支离破碎。
公元1127年,金兵攻入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史称靖康之变。同年,宋高宗迁都南京,南宋由此而始。无数宋人随之南下,改变中国经济版图的最大规模的人口南迁拉开了序幕。
国家国家,国之不存,家将焉附?
从金兵铁骑踏破汴梁城门的那一刻起,朱敦儒就踏上了南迁避难的路程。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我认为真正诠释了这句诗的除了杜甫,就是朱敦儒了。杜工部经历了安史之乱,亲眼目睹了山河破碎,大唐由盛传衰,其传世之作多做于乾元之后。而朱敦儒,也即将一改北宋词风,达到他诗词史上的巅峰。
不同于今时今日,古代长途跋涉最常用的出行方式应该就是坐船了,渡口与船更是成为了古诗词中十分常见的意像。朱敦儒就是坐上了南下的船,据传说是一路坐到了广东。这一路之上满眼所见,尽是流离失所之人,居家逃难之士,曾经夜唱繁华之地如今满目疮痍。行船至江西,他写下了转变风格以来的第一首词篇,也是我十几年前读的他的第一首词——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鲜衣怒马,恣意纵横的少年郎,再也回不去依红倚翠,诗酒千觞的日子。
于是他出世了。
绍兴二年,他应宋高宗召唤,赴临安任职。
南宋任职期间,他一直是主战派,力图收复失地。在此所做诗词,也以感叹故国居多。与在南宋出生长大的诗人作品在主旨之上有明显的区别。
南宋以江浙为中心,经济发展迅速,商贾巨富行商天下,中国的经济从此进入了南强北弱的时代,新生代诗人更多所见仍是满眼繁花似锦。词风以男欢女爱,离情别绪,绮丽梦幻为主。如姜夔、吴文英等人词藻华丽,读之如登七宝楼台,令人炫目。然而此刻,朱敦儒再也写不出这种词了。
此时此刻,他登楼远望,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应该都是北定中原,收复河山。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初读此篇,就觉有一股悲凉扑面而来,让我联想到了李煜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然而南宋朝运漂泊,安逸的生活腐蚀了整个朝堂的意志,和谈派逐渐把持朝纲,朱敦儒也受到弹劾。
终于,他上书请辞。
或许请辞的这一刻,他才终于顺了自己的本意。那个当年的“清都山水郎”。但是当年的游山玩水之地如今已再也无法去得。
人在求不得之时,就开始回忆。但是回忆就像在荒芜之地拾荒,一直到最后,当所有回忆都所剩无几,抬头所见,尽是荒凉。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我在想,这段时间,他应是不开心的,虽已闲赋在家,但是回忆就像窥伺他的毒蛇,总是在他放松的时候窜上来咬他一口,痛彻心扉。
他在这种状态之下度过了很多年,直到秦桧找上了他。
我不知道秦桧找他再度入朝是出于什么目的,坊间传闻有说秦桧之子想和他学写词,我对此不置可否。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秦桧想通过请一位当时出名的文人入朝以此来粉饰太平。
当然我更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答应秦桧,因为他是主战派,并且当时已经垂垂老矣。有人说秦桧裹挟了他的儿子,我想应该是的,但是他的内心里是否有过发自内心的动摇呢?
总之,他再次出山。
或许是命运使然,20天后,秦桧病死。当时社会上开始出现对他的一些抨击。他顺势再次请辞。这次是真的请辞。一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或许正是这短短的二十天,让他真的的看开了,回忆毫无意义,不如就让他随风而逝。管他风云变幻,我自寄情天地,岂不快哉?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你看,这日子过得多快乐!
我想,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回到了最初,那个白衣少年郎,骑着马,在洛阳的郊外,唱着“我本清都山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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