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就是一只浅睡的猫,稍一动唤,它就倏然跳过墙头,把太阳惊醒了。
因此刘霞打扫街道的时候,手脚都很轻,偌大的地面上,只有笤帚一下又一下地哗哗作响。
她是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的,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小贩们就在扫净的地砖上支应起了摊子,油渍和残渣就落了一大片。
通常在这个时候,刘霞会走到某个门锁坏了的楼道躲清净,如果她偶尔看到了这幕,就会心疼地直抽气,仿佛那些人在往她打扮好的姑娘的脸上抹泥巴。
刘霞此刻正坐在冰凉的楼梯上,抬头去看那黑洞洞的楼道。
“刘妹,又在这躲着呢。”
这话一听就是老谭头说的,因此刘霞把头扭过来,露出一个糖块似的笑容,不软不硬的。
老谭头自觉理亏,只好讨巧地说,“俺家那口子这几天嚷嚷着头疼,我昨个照顾她半宿。”
于是刘霞就不计较老谭头三天两头来晚的事了,她转而对头疼的事提起了兴趣,“我这有个家传的偏方,对头疼很有用的。”
说完她就拿出了自己记事的本,在上面写好了方子,然后递给老谭头说,“喏,按这吃两副就好。”
老谭头千恩万谢地收下了,但他并不经心,只是顺手塞进口袋里,纸还从里面冒出了个头,像面迎风的对生活投降的白旗。
不多会儿的工夫,买早餐的人都从屋子里出来了,因此刘霞无视了老谭头伸过来的手,而是自己扶着扶手站了起来。
“刘妹,你说你儿子那么能挣钱,你怎么还出来跟我们遭罪。”
刘霞没接这话,她看了看逐渐沸腾起的人群,一边走着一边说,“赶紧干活吧。”
老谭头也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他低着头打量地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随手扫起一只塑料瓶,而后他就听见一个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这些狗日的,监控坏了也不修,净让些小人偷我的塑料瓶。”
老谭头因此抬头看了看监控器,他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能看到地上有一堆碎片和裸露出的电线,于是他笑了,然后手脚麻利地把碎片扫了,那老太太见他不搭话,索性去夺老谭头手里的瓶子。
老谭头张着手,似乎在由着她抢,但老太太到跟前了,他又掉了一个头把瓶子塞进了脏兮兮尼龙袋里。
而后他快步走到李霞眼前,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你老哥我最会对付这些无赖了。”
就在老谭头和老太太争执时,摊贩因为城管的到来而三三两两地撤了,因此刘霞的目光全部转移到那些油渍渍的砖面上。
她皱了皱眉,往口袋里掏了掏,而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埋怨自己似的拍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嘴里还说,“咋能忘带了呢?”
“没带刷地的那玩意儿?”
刘霞点了点头,她这回的叹气被拉长了,那清洁剂是儿子林刚从外国带来的,她一开始并不待见那满满当当的外文,直到她发现这清洁剂对于地砖上的油渍有奇效后,她的态度便缓和了,把它当成了宝。
也就因为这清洁剂快见底了,她今晨和睡眼惺忪的儿子吵了一架,说是吵架,也不过是刘霞先抛出了火信子,三十出头的男人也免不得理论上几句。
她还记得儿子说,“您怎么一天到晚的把家里头的东西拿外头奉献呢?您这样早晚得栽一大跟头。”
这谆谆善诱的口气让刘霞觉得自己跟儿子的角色互换了,像天地翻了个个儿。这种认知让她的自尊心受损了不少,因此赌了气,连清洁剂都忘带了。
因为赌气,她让自己陷入了眼前的为难的境地,她看着那油囔囔的地面胸口发闷,然而又无计可施。
幸好老谭头带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他四周看了看,然后贴近了刘霞的面前,小声地说,“咱快要评优秀员工了,听说还次还有好几百块钱呢,我猜一准又是你,咱这些人里面就你肯拿家里的东西来干活。”
老谭头最后这句话意义不明,但还是堵了刘霞的心,她又想起今早上儿子脸上那种似责备的神情。
因此她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活。
老谭头讨了个无趣,他盯了刘霞一会才有点嫉妒又无奈地说,“有钱人看不上那几百块钱,谁不想有钱呢?有钱谁不要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和刘霞口袋里的手机同时响了,他听着刘霞和他相同的手机铃声,这才慢吞吞地掏出手机,咧了咧嘴似乎舒心了一些。
刘霞此时已经接完了电话,电话是儿子打来的,主旨是道歉,末了儿子加上一句,“那清洁剂,我会在网上买的。”算是结束了对话。
听着儿子妥协了,刘霞又带着点怅然若失,她并不喜欢这个抛弃了自己的时代,因为她至今没有弄明白,上网是怎么一回事。
当她在思索的时候,只见老谭头急匆匆地走来,脸上的神色很是难看,他双手合十,腰微微弯着说,“刘妹,行行好,你帮我替替,你嫂子又……”
刘霞明白他的难言之隐,因此她伸手催老谭头快去,顺便接过了他手里的工具。
老谭头在车潮里横穿过马路,他仿佛是一溜的白烟儿,被阳光一照,就蒸发不见了。
等刘霞再低下头的时候,她余光里看到了一个丢在垃圾桶里的包,那包是黑色的,看起来用了些年头。
刘霞把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而后她发现里面有一个皮夹,里面装了身份证和几枚零碎的硬币,在包的夹层里是厚厚的一沓钱。
那钱不多不少有一万元整,刘霞因此打了个激灵,一万块钱她也使过那么三四次,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老伴儿为了省那一万块钱的住院费,悄么声地从医院里逃了出来,自己蹲在荞麦地里,喝了一碗掺了毒的酒。
当时她从医院里接过那刚交的一万块钱时,手把一沓钱都抖散了,于是她趴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有人停下来帮忙,都被她拒绝了,她将那钱抱在怀里,像抱住了一捧的太阳花。
那钱给儿子读大学提供了费用,也因此她强迫儿子读了医科,她每次看到儿子穿白大褂的时候,心里就多了一层说不清的滋味。
于是刘霞也顾不得干活了,她把包拉上,就要往附近的派出所走,只是她没走几步,就有女人冲了上来抢这个包。
刘霞本能地护住了,只听那女人的声音都不稳了,“大娘,这是我的包,我的。”
刘霞因为这话,手略微地撒开了一些,然后她问,“你叫啥名字?”
“李雯。”
一听女人报出了名字,她才微微地放下心,又掏出那女人的身份证对照看了看,才把包给眼前的女人。
在女人检查东西的当口,刘霞仔细看了看她,大概三十几岁的模样,眼圈也深凹着,似乎有几天没睡好觉了,也许是家里有个病人。
正当刘霞陷入无聊的判断游戏中时,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音尖又脆,让家里杀鸡的人手一哆嗦,差点切着自己的腕子。
“怎么了?”
“丢钱了,我少了一万块钱!是不是你偷的?!”
刘霞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失了分寸,正当她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有路人光明正大地举起了手机。
刘霞只能喃喃地说,“我没偷,没偷。”
“你没偷,这里面就剩一万了?”那女人看起来有些刻薄,但刘霞也原谅了心焦时的刻薄。
她清了清嗓子说,“姑娘,你先别冤枉人,你仔细点想想,这钱是丢了还被小偷偷了?”
“小偷?他能给我剩一半的钱?”
这话一说,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似的说,“可不是,小偷有那么好心?”而后他们各自说起自己被偷的经历,似乎眼前这事和他们就没关系了。
“我没偷,我一个老太太至于偷你的钱?”
那女人还没说话,就有人把手机凑了上来说,“来,给我个正脸。”
刘霞厌极了这幸灾乐祸的口吻,却只见那女人凑近了手机,嘴里喊着说,“大家都看见了是吧,都看见了。”
那女人接着转头看向刘霞说,“你就别不承认了,大家都看着了。”
周围倒是有几个人迎合了这话,似乎在发泄着什么不满地说,“你说你一个老太太,偷钱干什么?我们年轻人挣钱也不容易,快给人家吧。”
他们的语气有些像儿子,但在说教的基础上又多了点嘲讽,眼看着他们给自己坐实了偷儿这个称谓,刘霞便忍不住了,她剧烈地喘了几口气说,“那有派出所,咱去。”
女人接受了这个提议,她仿佛占据了高地似的振臂一呼说,“大家都去给我做个证。”
然而这回没人回应她什么了,他们扩大了看热闹的圈子,然后都散了,留下了一地的嚼透了的鸡毛。
最终只有刘霞和那个女人走进了派出所,警察似乎对这种事情见惯了,他热心地说,“咱去看看监控就一目了然了。”
两个人都同意了这个提议,然而过了不多时,警察只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那个路段的监控器坏掉了。”
正当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工夫,网上一段名为“环卫工偷钱,果然是坏人变老了”的视频传播开了,网友的动作倒是迅速,他们通过刘霞穿的衣服,把刘霞的工作单位翻了个底朝天。
“我去,还是好几年的优秀员工,有黑幕吧。”
“听我亲戚说,他们评这个都有钱呢。”
“看人家姑娘急的,这些老东西就不能干点人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视频下的评论像潮水似的涌了起来,他们托起的这条视频最终被林刚看见了。
那时他正趁着午休的间隙往嘴里扒饭,即使他心里记挂着下午的那台手术,然而还是能从四面八方听见熟悉的声音,因此他凑到交好的同事身边去看那条视频。
那同事看是他,不好意思地摁上了手机,然后同事压低了声音,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你也多给阿姨点钱。”
他被同事的表现弄得一头雾水,因此他掏出自己的手机,一上线,便有不少人发了消息给他。
他挨个看了看,便点开了那条颇有热度的视频,视频底下污言秽语不少,于是他将手机收回口袋,脸色微微有些阴沉。
他又重新考虑起让母亲安心在家养老的想法,他知道母亲对这份工作是很有感情的,毕竟它就像一块石头,能把母亲海绵似的生活里的孤独排解出来。
闹钟已经响了,因此他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只是当天下班时,他不多逗留,他猜测母亲心情不佳,因此顺路带了一些糕点回家。
那糕点是父亲最愿意吃的,在父亲故去后,这种喜欢就由母亲继承了。
他推开门,母亲还在厨房忙活着,他将糕点放在桌子上,而后走近厨房,他凭着从小窗透进来的光去观察母亲,刘霞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的睫毛依旧那样长,嘴唇泛着一点点死皮,眼神还是那么柔和,只是她老了,岁月已经将芳华从她的生命中抽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孤独的壳子。
因此林刚放弃了本想说的话,转而问,“妈,今天没啥事吧?”
“有啥事?你洗手吧,一会儿汤就好了。”刘霞冲儿子笑了笑,她不愿意用自己那点琐碎的事情来打扰儿子。
吃过饭后,刘霞看着儿子带回来的糕点出神,不知怎么了,她的心思又转到了上午的那个女人身上。
当那女人知道自己莫名其妙丢失了一万块钱没找回的可能后,她先是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扭曲了起来。
她的腰是逐渐弯下去的,就像有人用手按着她,要把她的脑袋浸在水塘里一般,她拼命地挣扎,最终还是软绵绵地认了。
刘霞上前递给她一块手绢,她伸手接了,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大娘,你能不能把钱还给我?”
刘霞对这忘恩负义的行为感到一丝厌恶,她用了用力,最终还是放弃了把手绢拿回来的想法,她只冷冰冰地说,“我没拿过你的钱。”
刘霞在外面扫地的时候,女人也从派出所出来了,她看了刘霞一眼,抓紧了手里的包。
在刘霞想那个女人的时候,网络上依旧愈演愈烈了,不知道是哪位知情人士的爆料出了她儿子所在的医院和科室,一时间,人蜂拥而至,他们在林刚的微博下肆意谩骂,仿佛是经过他的手的病人全都肮脏了似的。
林刚此时将手机摔在床上,他走出门,看见发呆的母亲,于是缓和了语气问,“妈,今天都挺好的?”
那女人的表情还缠着刘霞的脑海,因此她被儿子问了个措手不及,“我今天捡了个包……”而后她反应过来,用很平稳的语气接着说,“我还给了人家,人家很感谢我呢。”
“喔。”林刚仔细地看着母亲,他分明从母亲的脸上看出并不是这样一回事,但此刻他也不敢忤逆母亲,只好恹恹地说,“我先去睡了。”
许是第一晚的早睡,林刚在母亲收拾出门前就醒了,他愣了一会才问,“你今天还去?”
刘霞唯恐儿子发现自己遭遇的不快,因此她轻松地说,“当然啊。”
“行,那我跟你一起出去。”
客厅的灯坏了有一阵子了,它断断续续地亮,像块冰似的在儿子的眼睛里浮动着,因此刘霞没说话,只是默许了儿子的话。
过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娘俩就走下楼了,刘霞和儿子的话一惯很少,但她不习惯这种疏离似的沉默,只好开口问,“我那清洁剂什么时候能拿到?”
儿子因为这话掏出了手机,随后他又不自然地摁熄了屏幕说,“等我给你看看。”
娘俩正说话的工夫,林刚余光里看到几个晨练的人在指着母亲,嘴里大约还在讨论些什么,因此他侧身挡开刘霞的视线。
“刘妹,早上好。”
今天的老谭头来得比往常都要早,他内里穿了一件衬衣,崭新的衣领大概有些拉脖子,为此他总是用手扯,把衣领都拽得微微变形了。
刘霞只是点点头,而后问,“嫂子的头疼好啦?”
这个问题就像一张从水里拉起的渔网,而老谭头就是那里面的一条鱼,他逐渐丧失了扑腾的力气,只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还好,还好。”
刘霞也没再说些什么,继续去忙自己的了,反而是老谭头又凑上来说,“听说领导要找你说优秀员工的事哩。”
刘霞知道老谭头好吹几句大话,他说的话十有八九都没谱,因此也不去搭理他。
只是刘霞没想到,这次老谭头的话说准了一半,在快中午的时候,几个领导都找来了,里面还有一位很少能见到的办公室主任。
他们带刘霞进了办公室,那里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荣誉,其中挂在最显眼处的是一面拾金不昧的锦旗。
这锦旗像冷不丁扎进血管里的针,刺得人冷嗖嗖的。
“刘大娘啊,这次找你来呢是这么个事。”
那主任的话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么斟酌着说出口,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只好冲管刘霞的班组长使了个眼色。
“刘霞啊,昨天你到底偷没偷人钱?”
“我偷钱?”
刘霞表白自己的话还没出口,那主任便立刻批评了班组长说,“刘大娘是咱们多少季的优秀员工了?她偷钱,我是万万不能信的。”
随后他又和颜悦色地问,“刘大娘,你家里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讲,组织上肯定会尽力解决的。”
刘霞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因此她只能窘迫地摆摆手,“没什么困难。”
“只是这次的事影响太不好了,还是想请你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刘霞刚刚的窘迫全因这话变成了一块噎嗓子的黏糕,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主任再说第二遍的时候,她才猛地抬起头指着那面锦旗说,“影响不好?我拾金不昧还影响不好?”
主任倒没因为刘霞的无礼而不满,反倒是班组长愤愤地掏出手机,划开了那视频下的评论,直愣愣地戳到刘霞眼前说,“你自己瞅瞅网上,影响是好是不好?”
“网上?”刘霞不明所以重复了这两个字,她还是不明白如今怎么什么事情都会和网上沾亲带故的。
她眯着眼睛看了几条评论,那评论的污言秽语就像水似的把人淹了,在班组长把手机夺走之前,她赫然看见了儿子的个人信息明目张胆地挂在评论区,就仿佛敌军挂起的旗帜,引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攻击。
刘霞愣在原地,她猛地吸了几口气,眼神像枯萎似的问,“我儿子为什么在那上面?造业!造业啊。”
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主任明显是有些不耐了,门外传来的喧闹让他皱了皱眉,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有人大力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你们的员工偷了我的钱,你们难道就不管吗?”
李霞本来一直背对着门,一听这话,她才猛然转过头去,那女人相较于前天恢复了神色,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举着话筒的记者还有那黑乎乎似炮筒的摄像机。
他们看到李霞在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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