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哪一年呢。
许也是梨花纷扬的季节,云树烟萝,柳软风柔。
琐琐碎碎的流言也像无根的柳絮,痒酥酥地钻到人的耳朵里。
“那卫侍中便是休沐也不家去,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地方的小宫女?”
“瞎说什么,”立马有人神秘地掩了口,又咧了嘴笑起来:“卫侍中可是个厚道人——叫我猜,躲在宫里不回家呀,八成是不敢回。”
“他现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红人不红人顶什么用?见了那后爹不照样尴尬——他家里可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哥哥呢。”小黄门眼珠一转,精准地下了个总结:“偷生的倒霉蛋,无籍无户,不明不白。”
彼时的天子正支着一条腿倚在案边,手中的那篇《上仁》要翻不翻,只修长的手指在案上来来回回敲打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困秋乏呀。小太监不过打了个呵欠,再睁眼时却已看见深红的龙纹在地上拂过,年轻的皇帝已施施然向往门外走去。
这祖宗又动了什么心思?“陛下!”小太监喊了一声,正欲急匆匆跟上,小皇帝却风似的回过身,“都不准跟来。”
“唯。”小太监哆哆嗦嗦地住了嘴。天子一双桃花眼天生带笑,眼风却冷冽像刀,平白盯得他一身冷汗。
算了,反正跑来跑去不过是那两个地方。
刘彻推开门,发现殿内异常安静。穿过隔廊,他不出意外地看见了落在一片光斑里的卫青。
微小的细尘在同一片光柱下轻轻浮动,毛茸茸的挠得人心里发痒。
往常这个时候,刘彻都会特地弄出些声响,然后卫侍中就会丢下笔,有些惊讶有些慌乱地把他迎过来,偶尔埋怨似的加上一句:“陛下怎么到这个地方来?”
于是刘彻便有充足的时间在他的惊讶里寻找到一些“喜悦”的痕迹。
——大都是不会失望的。
可是这一回,他难得贴心地没出声,绕过一丛竹骨屏风,绕过一道绣纹花廊,屏息静气地绕到了卫侍中的背后。
小家伙正是从“孩子”长成“少年”的阶段,身量还有些单薄,骨骼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抽起条,线条初显的脸上揉着一团稚拙清亮的孩子气。很是讨人喜欢。
也是真安静呀。刘彻的心里也一下子温柔起来,脑子里勾画出了少年再长大一些的模样。
殊不知低着头的卫侍中照样持着笔在竹简上勾勾写写,也悄没声地弯了弯嘴角。
天子存了恶作剧的心思,刻意俯下身一点儿一点儿从背后凑了过去,可就是不出声,直到呼吸将将落在对方的脖颈上。
“陛下?”卫青声音含笑,正欲站起来行礼,手却被刘彻一把按住了。
“卫侍中胆子好大呀,眼睛里都看不见朕。”刘彻刻意压低声音,把每个字咬得又长又软,“反了你了。”
冤枉。卫青心道一声,只觉得耳朵边上酥酥软软,吹得他脸发烫。
所幸皇帝很快放过了他,越过他的肩头去翻看案牍上的卷宗:“今是休沐日,卫侍中怎么还是不回去?”
“陛下事务繁冗,诸位大臣又常有要事在身,能早一日做完便早一日。”卫青垂首笑笑,松了一口气。
“当真?”
“自然。”卫青听他语气较真,忍不住有些狐疑地抬起头。
“也好。”刘彻挑挑眉,表情写着大大的不满意。卫青心中疑惑,还想再问几句,刘彻却已赌气似的在竹简上随意一指:“可是卫侍中的字也太丑了些——”
他到底想干嘛?
卫青叹口气,凑过去看了看,忍不住又为自个儿叫了回委屈。不过没那么好看罢了,端端正正工工整整,丑在哪里?
他望刘彻,刘彻也望他,端出一脸高深莫测的孩子气。
大概又是闷了过来找麻烦的吧。
罢了罢了,就陪他消遣一回。
卫青想明白了,接过他手中那支倒霉见的笔放回笔搁上,顺嘴道:“不过是师傅教得不好。”
“学得不好还埋怨师傅?”刘彻一把拍在他拿笔的手上,转而又把狼毫笔塞进了他手里,“没出师就继续学——刚刚看到了哪里?”他坐下来,环过对方的背,握住拿笔的手,摊开了旧简牍。
“第三篇。”年轻的建章监心跳得飞快,却又在周身的乌沉香中感到奇异的安宁。
“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见其光。”
“私志不入公道,嗜欲不挂正术,循理而举事。”
“不变其故,不易其常,天下听令,如草从风。”
安静的宫殿中只听得环佩摩挲声,长风抚过窗棂。
“卫青有个哥哥吧?”沙漏滴了良久,刘彻笔下仍是行云流水,笔画纵横。
卫青看得有些呆,“唔”了一声,并不多言。
“那卫青可曾有字?”
“哪儿有这个闲心呢。”卫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啊。”刘彻握着他的手一顿,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我给你取一个吧?”
“嗯……嗯?”卫青一瞬间觉得身上的骨头有些僵、血又有些太热了。呆了半晌方扬起脸,凝神看着他。
眸子里清清亮亮,像是全凭本能的小狗,看得人心又软了一软。
“朕帮你取吧。就这个好不好?”他握住少年的手,继续在原来的竹简上写——
仲卿。仲卿。仲卿。
在孔圣人董老夫子的金科玉律中间,是一笔一划笔墨温存的“仲卿”。
情思沉寂,如春光无所终。
“你是家里的老二嘛,要和你哥哥一道才好。”
“好。”
他垂眸点头,心中叹息宛如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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