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有个大戏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几乎每年都要唱一台大戏。我童年的岁月里充满了丝竹管弦悠扬的调子。如今那戏台早已荒废,但我对乡戏的爱,却长在了骨肉里,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不会淡去。
小孩子家,谁真看得懂戏?但那份热闹,着实令寂寞久了的乡村的孩子们着迷,一年到头的,难得有几天那样的日子。要不然怎么就有了这样的一句谚语:三天戏,五天年,刺刺啦啦就过完。那样快活的日子是大人孩子都盼望的哩,盼着它来,叹息它去。当然,小孩子更盼年,年更实惠——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多多少少的总还收得到几块压岁钱!大人们盼戏甚于盼年,那时候穷哩,过年是过年关,看戏就不一样了,是实实在在的享受。我们小孩子家虽然看不懂戏,但我们享受的是那份热闹,还有大人们的欢喜,大人们高兴了,我们昏天黑地地胡整,也挨不着埋怨!
要唱戏了,十里八村的戏迷们早就听到了消息——请的哪个戏班,何时搭台,唱几天,他们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像是他们亲自去办的一样。若能在自己村看戏,当然占尽天时地利,还可以风风光光地去请亲戚,叫娘家妈的叫娘家妈,接闺女的接闺女,比逢年过节还凑得齐全!但是到外村去看戏更有趣,常常是初冬农闲的时节,还不太冷,阳光懒懒的照着,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悠闲、舒适,这是去看戏呢!田野里一望无际,嫩绿的麦芽已怯生生地探出了头,麦色遥看近却无,孕育着新的一年的希望。这种景致,这种心情,增加了看戏的兴头。散戏回来,日薄西山,回味着戏里那遥远又亲切的故事,看着远处薄薄的暮霭里浮着剪纸画似的村庄,仿佛人间仙境。来来回回的,小孩子们一路追逐打闹,天地远比村子里宽阔,可以尽着性子撒欢,这已是无限的乐趣。更何况戏台边,我们还有更美的盼头。
在那一穷二白的年月,也就是过年和唱戏时,我们这些小孩子才能从大人手里讨来几块零花钱。对我们来说,那自然是十分奢侈的事情了。戏场里,好吃和好玩的有很多,吃的如煮花生、炒瓜子、各种糖果,还有绿莹莹的土甘蔗、好看得叫人舍不得吃的糖人。秉着高兴,再小气的爹娘也舍得摸出瘪瘪的腰包,给孩子买一把吃的,治治孩子肚里的馋虫。我最喜欢的是花戏糖,用糖稀粘成的雪白的米花团,再用棉线串成串儿,一串七八个吧,挂在笑眯眯的老爷爷的货架上,十分诱人。你还没走近去,就嗅到一股混合着米香的甜丝丝的味儿,叫人忍不住地直吞口水。一串花戏糖,足够吃一个下午的,不是它经吃,只是有千万个舍不得。如今每每想起,竟然还要舌下生津,仿佛童年的馋虫又在肚子里活泛了起来。玩得呢,似乎要多一些,记忆最深刻的是各种造型的口哨,似乎小猴子造型的多一点,都是泥巴烧的吧,还没有烧到变成陶的程度,摔断的时候完全看得出里面泥的本色,反正也是吹得满天价响。还有一种气球口哨,吹大了,一松口,口哨就响起来。就这简单的小玩意,玩不厌!琉璃咯嘣比较贵,自己的一点零花钱是远远不够的,大人也不轻易给我们买,理由是我们小孩子家不会吹,这玻璃玩意儿非常薄,稍用一点力,一口就吹成了一堆薄如蝉翼的玻璃渣。不买不买的,我也吹破过好几只琉璃咯嘣!还有我们自制的楝籽枪,可以拿来玩打仗的游戏。我们这些淘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玩着玩着就爬上了树,骑在了高高的枝桠上。名曰看戏,实则整个戏场就是我们的游乐园!
对大人来说,看戏要过瘾,最好还是看夜戏。乡村的夜一片静寂,还没有走到,远看戏台上已灯火辉煌,配着五颜六色的布景,营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锣鼓家什一响,人们就有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了,演员容易入戏,观众也容易入戏。那些五大三粗,脚上还沾着泥巴的庄稼汉子们,腰粗手糙的村妇们,随着锣鼓点子、胡琴咿呀,仿佛就走进了王侯将相、公子小姐们的生活,体验着人生的千滋百味。有小孩子的人家,大人若是想好好地看场夜戏,都拉着平常用来拉粮拉柴的架子车,车上铺了竹席和被子,俨然是把一张床拉到了戏场里。大多的小孩子,往往是一开始还嬉闹着,不知何时,就在这张“车床”上睡熟了,震天价响的锣鼓竟一点儿也惊不醒他们的美梦。我也喜欢父亲拉车子去看戏,母亲、姐姐、弟弟和我都坐在车子上,一路上欢声笑语,仿佛是要去往一个人世间至美的天地。戏刚开场不久,弟弟是早已睡着了,有时候连母亲也恹恹欲睡,我还清醒着,父亲若是哄我:“你小孩子家又不识戏,也睡吧。”我便更倔强地睁着眼,乱讲,我早就看得懂戏里的故事了,要不然怎么竟会入了迷!其实那时候只是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故事而已:穆桂英五十三岁了还要领兵打仗;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亲上战场;老包是天不怕地不怕,铡了国舅爷又铡陈世美,打銮驾还揍扁了西宫娘娘;小苍娃最可怜,替他的嫂嫂去坐了牢……反正戏里的故事无不是惊心动魄。往往到剧终时要杀掉奸臣的头,刀斧手把奸臣按在了板凳上,高高地举起了刀,面目狰狞地叫嚣着,一刀下去就要砍下奸臣的头了!对大人们来说这自是最大快人心的时刻,可我每每吓得闭上了眼睛,还要捂住了脸,不敢看!我最爱看的是文武双全的漂亮小生,这种崇拜至今还在我的心里。
乡村的戏迷很少见到名角,但只要你掏心窝子地演,别糊弄人,戏迷们一定会用掌声、叹息甚至眼泪来回报你。当然,人们也盼着能多看上几台好戏。几年前的一个初冬,我在卧龙岗上的十二里河小住,恰好碰上二里外的潘庄唱戏,请的是号称“天下第一团”的内乡宛梆。我虽失着业,心情正糟,也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几场。一场戏看下来,真是酣畅淋淳,余音不绝。当时我就暗下决心,等我有了钱,头一件大事就是请他们到俺庄上去唱几天,要不然此情耿耿,无法释怀。在潘庄的那次看戏,还有一个小插曲可圈可点。那是一个晚上,戏即将开演,团长忽然带着一个憨厚的汉子上台来,团长说话跟俺乡里人一样简单质朴,他说:“这位同志叫韩老七,是个杀猪卖肉的,俺以前也不认得,头一回见。他给俺剧团送来了一头猪,刚杀哩,还热乎乎哩。给人家钱人家说啥也不要!”台下顿时掌声雷动。人生中这样快意的时刻委实难得,我们都为韩老七叫好,感觉像是遇见了水浒时代那样磊落而重义气的朋友。乡村的戏就是这样招惹人,好的剧团也只有到了乡下,才知道什么叫热情的观众,什么是铁杆戏迷。质朴又旖旎的乡戏啊,装点着乡村寂寞又热烈的生活,也承载着乡里人对人生的无限情怀。
因为喜欢,我还热心地做了一回戏曲的“传承人”。那年的儿童节,学校要办一场联欢会,让各班选送节目。为了别出心裁,我决定排一个儿童戏曲联唱。在班里一宣布,孩子们既跃跃欲试又纷纷摇头,都说自己听见过唱戏,因为他们的爷爷奶奶爱听戏,可是他们不会唱!我就按照自己的计划,先给他们讲了花木兰和小苍娃的故事,孩子们被故事打动了,有的竟眼泪花花起来,有不少孩子举起了小手,要求扮演这些角色。我放录像给他们看,又一句一句地领唱,一开始像唱歌,一个多星期过去了,终于唱出了一点点戏味儿。孩子们居然越唱越有兴致,每次预备铃响,先唱两段戏,再唱歌。演出前夕,我按照孩子们的身量租来了小戏装,一个个地打扮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演出之后,扮演小苍娃的孩子被人叫作“小苍娃”叫了好长一段时间!
如今,一天到晚地奔忙,很少回乡下去了,更无缘再去看一场令人荡气回肠的乡戏,可是对于乡戏的爱,并没有随岁月老去。那是一种长在骨子里,流在血液中爱,爱得纯粹,爱得执着,爱得魂牵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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