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姥姥今年93岁高龄了，她一辈子性格要强。

十三年前，姥姥得了轻微半身不遂，本来还有望恢复，但是因为姥爷突然离世，姥姥深受打击，一下子病情加重，再也没能好转。十三年来，姥姥生活不能自理，全靠母亲和小姨舅舅他们照顾。

姥姥出身小地主家庭，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小时候虽不是锦衣玉食，但也绝对是衣食无忧，享受着来自父母兄弟们的团宠。和姥爷结婚没几年，姥爷就被打为“右派”，不但没有了工资，还要参加“劳动改造”，再也不能贴补照顾家里，家里家外所有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姥姥这个“大小姐”身上。姥姥带着当时只有两三岁的大姨和母亲独自支撑起一个家。白天，姥姥把年幼的母亲一个人关在家里去生产队干活挣公分；晚上回来一推门，夹住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门后的母亲哇哇大哭，姥姥就搂着母亲一起哭。哭完了，姥姥摸摸眼泪，再烧水做饭，招呼着大姨和母亲勉强填饱肚子。在那段日子里，姥姥拼劲全力多干活，希望多挣点公分。她说：我这五尺多高的个子，站那比人家高，睡那比人家长，我就不信还能让俺娘仨饿肚子！可是，在那特殊的时期，由于姥爷是“右派”，姥姥也没有得到太公平的待遇，她干的多挣得少，不光要承受身体上辛劳，还要忍受不公的待遇、他人的白眼。

后来，姥爷“右派”“平反”，还没等姥姥喘口气缓缓，大姨、母亲、舅舅接二连三地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负担更重了，姥姥也更加忙碌了，一直到小舅舅大学毕业，情况才有所好转。姥姥一共生养六个孩子，除了母亲和大舅舅，其他的都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铁饭碗”，这是姥姥最自豪的事情。

孩子成家立业后，姥姥也没有闲着。为了帮母亲减轻负担，我小时候很多时候都是住在姥姥家里由姥姥带着，小姨舅舅他们每次回来给姥姥买的好吃的好喝的姥姥都舍不得吃喝，总是攒着给我和表弟他们，姥姥总是说她不喜欢吃，受不了那个味，于是，所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地进了我们的肚子啦！

再后来，我也长大毕业有了工作，有时放假回去看望姥姥，帮她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被、给她和姥爷买一件新衣。每次姥姥都是一边责怪我乱花钱一边高兴地试穿新衣。姥姥逢人就夸我是最孝顺最勤快的孩子，她清楚地记得我给她买的每一件衣服，每次收拾衣物时总是如数家珍地细说这件是我什么时候买的、那件是什么时候买的。唉，就这样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孝顺”的孩子了。

这些年，姥姥总是由母亲、小姨、舅舅他们轮流照顾。而我这个最“孝顺”的孩子呢？也只是在姥姥由母亲照顾期间，偶尔回去看望一下，陪她说几句话，给她洗把脸擦擦手，再给她端一碗饭而已。尽管这样，姥姥还是经常念叨着我的“好”，跟小姨舅舅他们说我一回去就给她洗手洗脸，总也闲不住。可是姥姥却忘了，这十几年，母亲小姨舅舅他们才是日夜照顾她的人啊！

十几年来，不管冬夏，母亲他们从来没让姥姥热着冻着。为了预防姥姥长期卧床长褥疮，除了经常推姥姥出来晒晒太阳，每天还会扶着姥姥在客厅或者院子里走上几圈，十几年过去了，姥姥身上从没长过褥疮。今年冬天，姥姥身体越发不好了，即便是扶着她也走不好了，坐也只能坐一小会儿。不得已，母亲只能经常给她翻翻身，调整一下躺着的姿势。

这次回去看姥姥，我想着扶她起来坐坐，和她说说话呢！姥姥茫然地望着我，问我是谁。我心里一酸，大声告诉她我的小名，姥姥听了顿了一下，接着眼睛一亮，赶紧问我吃饭没，娃都回来了吗？可没说两句话，姥姥又呆呆地望着我，半天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心里很慌，忙把母亲叫来。母亲告诉我，这几天一直这样，有时候喂饭的时候嚼着嚼着就不动了，要歇好一会儿才能接着吃；有时还会说胡话、认不清人了。我帮母亲扶着姥姥慢慢躺下，静静地看着她凹陷的眼窝、凸起的颧骨、深深的褐斑，怎么也和记忆中的姥姥对不上号了。

那个抱着因为穿耳洞而嚎哭不止的我的姥姥在哪呢？

那个背着因为生病而昏昏欲睡的我的姥姥在又哪呢？

哀哀父母，生我老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