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下

       

大槐树下

        终于坚持到了晌午，累坏了姑娘，她实在是累了，累得一点不想动。割了一上午的麦子，割得好辛苦，尽管包得严实，小腿还是被镰刀割了几道伤痕，现在还在疼，能向谁倾诉，难道又是他？

        他也很累，小伙子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知青的小院，他扑倒在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大口的喝着，几乎喝干。一转头才发现她比他早回来了，见到她，他露出了笑容。

      “晌午想吃什么？”

      “都行。”

        她随着他来到灶房，一间两个人进来就转不过身的地方，这个伴随他们几个知青糊口的地方。很快他就和好了面，一边砸蒜，一边切葱，她熟练的烧着大锅里的水，火苗映红了她的脸，显得特别好看，他望着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种农家小日子，正是下乡知青的生活写照，很像电视剧《潜伏》中的假夫妻，这样的情景，他们不知还要熬多久，也不知何时是尽头。

　　她把他像兄长般关爱，许多细微的关心体现在具体的层面，替他缝一粒掉下的扣子，帮他端一杯口边的茶水，高兴的事情与他分享，苦闷的烦心向他倾诉，不知不觉中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天。

        他只比她大三天，一个工厂大院的环境长大，一个子弟中学的同窗，相同的生活环境更贴近了理解的距离，尤其是下乡的缘分，莫名将彼此的关系拉近。此时双方的年龄正是青春似火，离二十岁还差几天的光景，按常态，他们正是谈情说爱的光景，可现在谁还敢往感情的方面想?大家都清楚，任何一点小小的借口都会让自己回不了城。

　　知青点的院子是过去的大队部，靠近村子里唯一的一片空地，空地边上，一棵百年的大槐树成了整个村庄的地标，它枝壮叶茂肩负着全村人的希望。挂在大槐树上的大钟每天天不亮就响了，声音缓慢而平稳。派活的队长通过钟声将下地干活的人召集在树下，以他熟练的语速分配给全村每个人一天具体的工作。这个发生在特殊年代里的事情，几乎在全国每个村落里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因为大家都是社员，人民公社的社员，是集体的一份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集体舔砖加瓦。

　　他和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棵大槐树，记得下乡的第一天，五个知青披红戴花，在敞篷车上绕城一周，接受民众呐喊般的欢送，那可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的辉煌，许多人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激动的心情还未抚平，五个小时以后，他们就来到了神圣的广阔天地，来到了离家几百里外的一个小山村，来充当农民的角色。

        当队长在大槐树下用方言讲完了欢迎的稿子，当送行的父母家眷的车队渐渐远去的时候，悲壮的一幕发生了，五位同学齐刷刷跪下了，望着亲人的方向，仰面大哭，格外凄凉，哭得连迎接他们的乡亲们也一起掩面而泣。

　　新来的五个知青中，三男两女，除了他俩之外，一个姓刘，爱好美术，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走路一摇一摆，好像上身和下身脱节。一个姓杜，会拉小提琴，但拉出的声音比早上的蛙鸣还难听，可他又特别喜欢拉。于同学应该是个美人，不仅仅是公社里的美人，拿到全县比一比，她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两只水灵的大眼睛，看到谁，谁先蔫了。村上的后生听说这个知青点有个美人，总是有事没事的跑来转一转，甚至连村上的大伯也常说鸡走失了，拐进来院子偷偷看她一眼。

　　一次，公社的罗干事来视察，他是县知青联络组的成员，一直想参军的他，因罗圈腿而被淘汰了，可在农村他非常吃香，下了四年乡，竟然脚上没沾过一丁点儿土，手上没有一处茧子。整天跨个军用包，到处视察，说是听取知青意见，其实是个小奸细，除了打小报告，还到处蹭饭吃。

        这天罗干事来到大槐村知青点，指明要美人做饭给他，害的其他男生牙咬得格格响。美人问他：想吃什么？他嚼文弄字：馍馍咸菜而已。美人犯难，这馍馍有，咸菜有，而已是个啥？这可真没有。美人转身回去问刘同学，刘下棋刚输，正在烦恼，回了一句:恁个脚。美人犯愁：吃我的脚，没门。”可她又不敢得罪罗，于是她将脚放到洗脚盆里涮了涮，来到屋里。饭做好了，罗同学还在装佯蒜，从包里拿出文件在看。美人小心翼翼地将饭端上了桌子，递上筷子轻轻说:“罗干事，而已今天是没有了，而已汤可以吗？”罗姓同学只顾盯着美人看，一句也没听清美人说话，他一边吃，一边说好，尤其对而已汤更是赞誉有加。

      “于同学，没想到你不但长得漂亮，做的饭菜更是一流，尤其是汤，以后我会常来，一定会常来。”

　　经过一个月的熟悉生活，知青开始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很快他们的脸颜色就接近当地人的颜色了。没过半年，姓刘的调到了县上，成了办黑板报的能手，姓杜的被宣传队看中成天演出，美女同学也被罗干事弄到知青联络组成了联络副官，昔日热闹的知青点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文中开头说的他和她。

　　面终于做好了，他先给她捞了一碗，接着泼上辣子，一股油泼面特有的味道使整个灶房香味肆溢。他总是这样，每次让着她先吃，如果饭不够，就自己少吃。身子板在下乡期间明显消瘦，但他的精神无论谁见了都说罕见的好，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这种美好的呼唤还未听到温柔的回声，他们就遇到了史料不及的暴风骤雨，她的天要塌陷了。知青中招工的小道消息不断蔓延，他们也得到传闻，某位同学被招走了，或者哪位又回城了。她的母亲先着急了，毕竟女孩子总这样下去前途迷茫，如果能早些招工进城，早让人放心。

        他对招工似乎不太热衷，因为家庭背景复杂，他明白无论如何表现都轮不到他。但他坚信，老天是不会永远睁开一只眼的，总有一天风水会轮流转，果然，在老天没开眼前，邓大人先开眼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在民间很快传开，没有什么比这个喜讯让他兴奋了，那一夜，他喝了许多酒，他喝醉了。

        后来的许多夜里，知青点灯光几乎夜夜亮着，灯下的身影执着而坚定，破旧的炕上铺满了复习资料，记工分的帐本上也都是他写下了的公式和习题。

　　她在一边为他暗暗的使劲，为了给他补身子，她精心策划了一场鸿门宴。这一天，她把院子的大门打开，把手中的黄豆顺着进门的方向撒开直到灶房，然后耐心的等待着客人到来。果然没多久，一只芦花大公鸡走进了院子，芦花鸡毫无戒心，叨着地上的黄豆一直跟进了灶房。目睹客人按照自己设计进入了口袋，她异常的兴奋，跑去关好了大门，回身大喊：“快出来......”

　　复习功课的他听到喊声急忙出来，顺着她的手势一下子全明白了，只见他冲进灶房，捉住公鸡，一把拧断鸡脖子，连毛带皮退去后，迅速埋进院子里泥土下。活生生的芦花大公鸡，就这样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被扔进了沸腾的大锅。

        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老汉，他迟疑的问：“女子，看到我家的芦花鸡了吗？”

      “没有。”她回答时没有一点的慌张。

        老汉继续往里走，来到灶房他闻到一股喷香的鸡汤味，同时看到他正蹲在灶台上，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着勺。老汉四周观察，没有任何痕迹，默默的看了他一会儿。

      “在熬汤？”

      “对，还没好，要不要一起吃？”

      “不了......不了，你们吃......你们吃。”老汉扫兴的走了。

　　他们有十天没有沾到腥味了，这一顿真是痛快，他们也创造了知青杀鸡褪毛的最短时间，这记录，后人很难超过。

        今天看来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那时对于知青来说格外的正常，因为再高尚的情操也抵挡不住饿扁的肚子，他们偶尔的点滴聪明，也只有变着法子发挥在填饱肚子上了。

　　终于熬到高考成绩放榜的时间了，那些日子的他，就像个精神病患者，干什么都没有心思，水烧干了他不知道，火熄灭了他不清楚。脑海里只有一个数字，那就是考分，他的考分到底是多少？是否过了分数线？多少次他梦中惊醒，又绝望的睡去。这个盛夏，真难熬。

        当在县里张贴的密密麻麻的张榜布告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他无力的瘫倒在地上，双手捶墙，抱头痛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刻，他似乎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

　　从县城返回村子的路上，他欢快的像鸟儿一样高歌，当来在大槐树下时，她突然像鸟儿一样飞了出来，相视片刻后，两人紧紧拥抱，不愿松开，再也不愿松开。

        两人恋爱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与同学们为他们的恋情欢呼正好相反，她家里坚决反对，态度十分强硬，尤其是她的母亲。

　　伤透心的他，想了很多方法，但都收效甚微。最后他鼓起勇气，敲开了她家的大门，他用肺腑之言与她母亲沟通，试图以自己的十二万分诚意打动她。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她家的，只知道他已成了不折不扣落汤鸡。他的耳边一直重复着她母亲的一句话：“我要找的女婿，是能把我女儿招到城市的人，谁能，就嫁给谁，谁快，就嫁给谁。”

　　他与她的最后一次约会选在了大槐树下，那天，也是下雨天，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平淡的一句话，雨听了都心疼。

      “在你和母亲之间，我只能选择她......”

        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几乎不能自制，像天空落下的雨，久久不停。

大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