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传言不同,大俞的东宫,其实向来是个清净的地方。
即使是此刻会见高尚书,太子殿下也安安静静地泡着壶碧螺春,仿佛是话家常。
“高大人辛苦了,”李毓临颔了颔首,“多日未见,大人都消瘦了些。”
大俞皇太子李毓临,宜衷皇后独子,表字允徽。
“蒙殿下关爱,不过是处理战后杂事罢了,”高泽算来也是李毓临的堂舅,是个面庞红润的胖老头, “户部的奏章殿下可过目了?”
“嗯,有条有理,萧佑是个人才,以后还麻烦大人多多提携。”李毓临冲高泽点了点头,“经此一役,韩谅倒真是一战成名啊。”
“岂止韩谅,裴大人也是声名远播,少年英才,后生可畏啊。”高泽思量着这裴楚自幼是太子伴读,素来和李毓临感情甚笃,夸裴楚约莫也是夸太子。
“裴楚不过是一介书生,功劳还是韩将军的,”李毓临笑着摇了摇头,“那云州的战俘……都有些什么人?”
“无非是些逃不了的皇亲国戚,没甚威胁的,”高泽大口喝了口茶,“怎么,殿下有要问的?”
“并无,”李毓临摇了摇头,又斟了一杯茶:“只是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妥——高泽,淮阴王之乱,是在一月前吧?”
“是,不过是四月间的事。”
“牵连下狱的共有三千人,处斩八百,三族流放,亲眷接入掖庭,没错吧?”
“不错。”
“前日坐酬金罪,百余户失侯,奉常自尽谢罪;云州一役,亦有违反教令下狱者百人,议论刑法严苛的声音,民间倒是起了不少。”
“谁说不是呢,”高泽掏出黄帕子摸了摸头顶的汗,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说,“钦天监近日还观测到了五星连珠……私下倒是有人传言,说是杀孽过剩,危损国福。”
“我怎么不晓得?”李毓临也压低了嗓子,作出震惊的表情。
“被陛下压下来了。”高泽神神秘秘地打量了四周,“钦天监来的时候我正好在递本子——这种事情,怎么压得下来。”高泽颇有几分得意地翘起脚,“陛下雄才大略,可再英明——也敌不过上天的意思。”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李毓临坐直了,颇为忧虑地看着高泽,“可这些人确是不得不杀。淮阴王一党,罔顾礼法败坏朝纲,结党营私牵连甚广,若不严惩怕是后患无穷;坐酬金罪,牵连的都是豪强——父皇想惩治这帮人也是许久了。造些杀孽倒不是今上不宽仁,实在情势所迫……谷莫的战俘,都是些什么人?”
“太子慕容淮,邕宁王慕容冲和御史大夫朱偃。”
“这些人,有谁可以用的么?”
高泽垂眼打量着李毓临的神色,心下动了动:“那朱偃倒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狱中已绝食数日,怕是快不行了;慕容淮却是个孬的,战时已投诚;慕容冲重伤昏迷,还没醒过来——公子哥儿的皮相倒挺好的。”
李毓临“哦”了一声,耳朵尖火烧似的热起来。
“朝政还是要刚柔并济的好——倘若能从这几个人里面做些文章,也是大俞的福气。”
“微臣明白了。”高泽不动声色,“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见谁,下官倒是可以安排。”
“不用了。明日你提点些就好。”
翌日朝会散时,李承烨确然留下了李毓临。
“高尚书今天说的,你怎么想?”
“儿臣愚钝,想来大俞福泽深厚,天降异象倒没什么可怕的;可若被有心人利用,倒是不得不防。”
“去他的天人合一,”李承烨皱了皱眉,一双手扣着青玉案:“慕容驰一代枭雄,养的儿子却都是些废物——慕容淮和慕容冲,都是些什么人?”
“无非浪荡公子哥罢了,儿臣也不是很清楚。”
“太子还是上点心的好,”李承烨往后一靠,目光锐利了起来,“这两个人,你去替朕看着,若是得用,封个君拴在城里看着;若不得用,趁早杀了干净。至于朱偃——”
“朱偃今早已经去了。”
“厚葬了吧。”
“儿臣明白。”
退下的时候李毓临摸了摸手心,竟是薄薄一层虚汗。
“展玉?”回到东宫,李毓临唤来了他最得力的暗卫。
“去看一看慕容冲吧。”
“那人还没醒,殿下可以先去瞧瞧慕容淮。”
“无妨,带我去就好——把侯平也叫上,带上他牢靠些。”
“侯平现在可在裴大人名下,要不要支会裴大人一声?”
“不用了,先去要紧,我回头再和他说便是。”
慕容冲的囚室被布置得很好。透过铁栏他勉勉强强看见那人腿上缠了一截白纱,隐隐约约还往外渗出血来。
“不是说了不要伤到他,怎么回事?”李毓临皱了皱眉。
“属下无能,甘愿领罚,”侯平屈膝跪下。
李毓临见下属一句也不辩白,不由叹了口气:“罢了,刀剑无眼,也是他的命。”旋即拍了拍侯平,示意他起身。
“要泼盆冷水么?很快能醒过来。”武将直直站起来,期待将功补过似的盯着李毓临。
“不、不用,好生照看着。等他醒过来立刻派人通知我。展玉,和我去看慕容淮。”
“殿下,”展玉匆匆跟上,待侯平离得远了,方才靠近李毓临轻声说道,“前几日我看了他的伤口,若单单只有一箭,也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
“哦?”
“我看那痕迹,倒像是有人刻意把箭推进去似的。”
慕容淮的牢房到了。
牢里的人虽说是在坐牢,倒不像是吃了大苦头的样子。李毓临想起自己吩咐侯平的时候也未说清哪个人是慕容冲,想来手下就一并“关照”了。
“罪犯慕容淮?”展玉沉下嗓子喊了一声。
“是、是,正是在下,”里面的人听见人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了过来。
“谷莫大皇子啊,”李毓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过得可还舒坦?”
“陛下大恩大德,宽宏大量,准遇到陛下实在是无以为报……”
“够了,”李毓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知趣,你兄弟却是个不识抬举的。”
“您是说凤皇?”
“这样吧,给你一个机会,”李毓临抽下展玉腰间的短刀,吧嗒扔在地上:“去杀了他,我就饶过你,怎么样?”
李毓临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容淮,看着他几乎是欣喜地去捡那把短刀。
慕容淮的手刚碰到它,李毓临就转身走出了牢房。“杀了他。”
冷冰冰的几个字,死的人是慕容淮。
慕容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李毓临正在御史台。
“先把那个人放进去。”李毓临告诉展玉。
“已经进去了,看起来很是激动的样子。”
“邕宁王和他说了什么?”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就这些?”
“就这些。”李毓临揉了揉眉心,觉得事情有些难办。
慕容冲万万没有想到再活过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早被他放出宫的余颇。
“这里……是俞朝吧?”慕容冲的眼神还有些涣散,费了老大劲才聚焦盯着眼前人,“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余颇甫一开口,眼泪就啪嗒掉了下来。那日余颇出了城门,却听到人群议论纷纷,说太子通敌,软禁了二殿下和三殿下。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放下包袱就往回跑,谁知没几步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然成了大俞的战犯。
几句话的故事,小余颇愣是抽抽噎噎颠三倒四讲了半晌。
“我明白了,放着活命的机会不要啊,”慕容冲摆摆手,示意他打住,“瞎操心。”
“余颇是跟着殿下长大的,离开殿下,余颇不知道去哪儿。” 小厮吸了吸鼻子,眼圈红红的,极委屈的样子。
“只要不回来,去哪儿都好。”慕容冲叹了一口气,又是一个白白送命的家伙。
“见到殿下真好。” 余颇眉眼一弯,仿佛在地牢里见到慕容冲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可不是什么殿下了,”慕容冲皱了皱眉,越发觉得疑惑起来,大俞全然没有理由再把余颇弄进来,还偏偏和他慕容冲关在一起。
“殿下……有什么打算?” 见他出神,余颇摇了摇他的手。
“打算?”慕容冲冷笑一声,“将死之人哪有什么可打算的。”
“可看俞朝的样子,也未必会……”
“余颇,”慕容冲正了神色,认真地看着他的小书童:“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余颇明白。”少年有些酸涩地挤出一句话,垂下脸不再看他。
“吱呀——”一声,门开了。
已是黄昏,监牢灯光昏暗,门外只几个模模糊糊的剪影。
慕容冲警觉地站了起来,小腿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把他带出去,” 最前面的人影指了指余颇,“你们都退下,任何动静都不准进来。”
“呵,还真是胆大,”慕容冲冷笑着想,“觉得我赤手空拳,当真就杀不了人?”
正想着,那人却已走近了。
慕容冲不动作,那人也不动作,两个影子在黑暗中对峙着。
窗外的月一点点移近了。一缕清明的光亮倏忽泻在房里。
“凤皇。”对面的男子喑哑着嗓子,艰涩地喊了一声。
月色晦暗不明,影影绰绰地映着他的桃花眼、云锦袍,李青站在他对面,声音如同一潭死水:“对不起,我叫李毓临。”
月色瞬间又隐没了。
大俞皇太子李毓临,表字允徽。
慕容冲没有说话。
“凤皇——”
“闭嘴,”慕容冲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冲得他脑门嗡嗡作响。
李毓临心里千回百转,明明有上百句辩白,此时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还好么?”磕绊许久,竟说了最糟糕的一句。
“我好不好你不是应当最清楚么?”慕容冲冷笑一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拜你们所赐啊,太子殿下。”慕容冲把“太子殿下”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一字一顿打在李毓临心上。
“对不起,我阻止不了他……”李毓临默然。
“给我闭嘴,”不待他说完,慕容冲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扼住他的下颌,右手将他制在肘间,“ 你说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们老皇帝会不会有一点伤心?”
“你不会。”李毓临低下头,看见慕容冲的腿上又渗出大片血迹来。
“我不会?我可早就想杀过你了啊,允徽——”慕容冲颤声叫着他的名字,左手移到了李毓临的腰间佩剑上。
“你这是在寻死。”
“我也没想活着。一起死怎么样?”慕容冲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李毓临只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瞳仁无波无澜:“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家伙到这个地步还是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慕容冲怔了怔,胸中悲怆万分。“可是我想死啊,”他惨笑一声,伸手去拔李毓临腰间佩剑,宝剑呼啸而出,寒光凛凛直冲慕容冲的命门。李毓临心下一惊,奈何上身被慕容冲制住,只得伸腿往慕容冲的伤处扫过去,慕容冲吃痛,一个不备狠狠摔在地上,手中宝剑飞了出去,直直插入墙缝。
倒在地上的他半天没有动作。李毓临眼见他腿上鲜血漫出一层又一层,当下心如刀割,脸上却仍绷着冰冷神色,过了半晌,方俯身轻轻问道:“你不想活,那顾吟谙呢?要不要她和你一起陪葬?”
晴天霹雳。
慕容冲蓦地抬头,李毓临面无表情,“你愿意活多久,顾吟谙就能活多久,我保证。”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慕容冲撑着墙勉勉强强站起来,鬓发散乱脸庞苍白,眼里满是鲜红血丝。
“会不会怎么样,就看你了,”李毓临看着他,语调越放越缓,“凤皇,吟谙需要你。”
慕容冲站立不稳,踉跄几步。天地之大,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又何苦再逼我,”他看着李毓临,“等我死了,大俞干净,云州也干净,我就算作鬼,也定不会缠着你——吟谙一个女孩子,做不了什么的——帮我照顾她,好不好?”
“你还不明白么?我如果甘心让你去死,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呢,你要我怎样?”
“活下去,到我的东宫来。”
慕容冲觉得自己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你疯了?”
李毓临恍若未闻,自顾自说下去:“云州的格局太小,不能困住你。谷莫不能给你一个朝堂,但是我可以。”
“你是在找死你知道吗?”慕容冲怒极反笑,“丧国之辱、灭门之仇啊,你却觉得我会帮你?”
“是不是找死,以后再看吧,”李毓临一步步朝慕容冲走近了,“可是凤皇,你刚刚说的那些,丧国、灭门,统统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尽力了。”
“不是你的本意?”慕容冲厉声笑了起来,“是了,你是天下第一重情重义之人,逼死我全家、杀我百姓统统都和你没有关系,整个大俞你最清白最干净,我晓得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很期待我做你家的走狗,苟且地活下去,在你和你爹手下俯首帖耳,演一出四海升平的大戏?”
怨极哀极。
李毓临没办法面对慕容冲的眼睛,里头的悲伤让他绝望,也让他愤怒。
“这样自轻自贱,你很快意么?”李毓临逼近了他,他甚至都能感觉到身上青筋因为愤怒在剧烈跳动:“恰恰相反,我才是最不愿意你堕于流尘的那一个!我不愿意和你那些个没用的哥哥、昏庸的爹一样,默默无闻满身耻辱地死去!至于你自己,我问你,” 李毓临一步步地逼近着,“就这样结束,你甘心不甘心?”
当然不甘心。
到死都不会担心。
慕容冲咬着牙,眼里琥珀色的火焰简直要把李毓临吞噬了。
李毓临仿佛没有看见般,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甘心,那再简单不过,我有一百种死法让你挑,天下人可能会觉得有一点可惜,一个漂亮的瓷娃娃被毁了。我也会觉得可惜。”他又顿了顿,“可惜我看错了你。”
“别强词夺理了,凤皇你知道我的意思,”李毓临说话的声音依然冷冽,眼神却温柔起来,“我了解你,需要你,想救你。可你若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勉强你。”
慕容冲只觉得胸口一口气被抽了个干净。伤腿再支撑不住,他颓然歪身斜在榻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允徽,你是储君,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毓临心中苦笑了一声,默不作声。
“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杀了老皇帝,甚至杀了你呢?”
李毓临眯起眼睛,窗外是沉沉天色。
“凤皇,我是储君。你杀了皇帝,我不过是早一日登基而已,”末了,他顿了顿,“至于我,那就是我的报应。”
慕容冲一怔。李毓临躲过他的眼神,嘴唇紧抿,只直直看着窗外。
黑夜如墨。
“允徽,你老实告诉我,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李毓临一愣,唇齿之间像是在研磨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蓁华公主她……”他斟酌着、缓缓说道,“我的人找到她的时候,有官兵正在纠缠她。军队里的士兵做些什么……你也是知道的。”
说话时,李毓临伸手递过来一只小小的青玉铃铛,正是当日他们从密室里拿来的那一只。“这个,你送给蓁华了吧?”
一时之间,慕容冲如蒙雷击。
“……她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不过精神还是不大稳定。”李毓临阖上眼,“伤害她的那些人,我还在追查着——不是韩谅的士兵。当时我就想着,如果是慕容冲的话,一定想要亲自报这个仇吧。即使为了蓁华,你也……”
“哈,你还真是相信我,”慕容冲长叹一声,凄凉地笑了笑,“但我对自己的忍耐力,可没有半分信心啊。”
“左不过赌一把罢了,”李毓临漆黑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凤皇,这世上再没有旁人了。
漫长的寂静。
“好,我答应你。”慕容冲的发像是融入了夜色中。
血债总是要血偿。
回到东宫,李毓临只觉得刚才打了一场恶仗,浑身都酸痛。“连翘,过来更衣。”
少女急急忙抱来了寝衣,看到李毓临手上一片青紫,不由皱了皱眉。
“郎君是在牢里弄的吧?未免也太过分了,”连翘帮李毓临理好衣摆,不由地心疼起自家主子来:“不过是一面之缘,又何苦那么帮他。我听说那慕容冲顶是个心高气傲的,以后若有万一——”
“好了,明白你心疼我,快去拿些药油来。”李毓临本已累极,听她嘀嘀咕咕的只觉得头疼。
“婢子是认真的!”连翘见她不耐,瞪起一双圆眼:“郎君当真相信他?”
这小妮子,怕是被他惯坏了。李毓临心想着,暗自叹了口气。连翘五六岁时被他从街上捡回宫,教养成了东宫大宫女。虽是个丫鬟,对着他却口无遮拦。
“哪来什么相信不相信的,走一步算一步罢了,”李毓临坐下,示意连翘帮他除下发簪,“凤皇这种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委屈。让他恨着总比现在就一头撞死了好。”
“殿下待人赤诚,希望那位大人明白才好,”连翘撇了撇嘴,像是很为李毓临委屈,“明日可别忘了和裴大人支会一声,否则他又要说您胡来了。”
“那是自然。连翘是最周到的。”李毓临冲女孩子笑了笑,想到裴楚,头又疼了几分。
裴楚,前丞相裴敬知孙,太子伴读,如今的太府少卿。
次日,今上赐慕容冲君爵,号岐扬。列名东宫左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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