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忧

  （一）

  “存忧”的门就这样一直开着，自娘亲走后，数百年里从未来过一个客人。

    那天，山门外飘着大雪，院子里的梅花则如浸过雪那般那般红艳欲滴，幽香阵阵。

    风雪的尽头，那人穿着粗布衣服从远处走来。近些时才看清他的形容，剑眉星目，虽左边眉骨上方有一约莫两寸长的伤疤却好看得紧，自有一身华贵的气度。

    悠然拂去肩头的落雪，文质彬彬、斯文有礼：“听闻‘存忧’的酒很好喝，特来向姑娘讨一碗，望姑娘成全。”

    我尽量学着昔日娘亲的语气和神态，形容淡漠地道：“那公子可知，‘存忧’的酒要拿什么来换？”

    “姑娘不必劝了，悉数后果在下当然自知。”

（二）

  睡梦中那人的长睫微颤，眉头紧缩，似有化不开的心事。缠绵坚韧的情思被迫从他的身体一丝丝抽离，每一丝都带着无尽的挣扎和眷恋。

  我吃力地搅着那些情思，想把它酿成甘醇的烈酒。忆起昔时娘亲说过：“小忧，越是缠绕得紧的情思酿的忘忧酒效果最好。”

  那时，我常常疑惑，世人为何总是要用自己的情思来酿酒？又为何早知要选择遗忘却还是硬要拥有？

  猛然间，飘向我的情思断了，那人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咳出了血。

    我道：“既是如此执念，又许是天意，若不愿遗忘，那这碗酒不酿了也好。”

    他闭上眼，轻声道：“没事，继续吧。”

（三）

    “存忧”数千年来的规矩，只要是够心诚的人，可以用想要遗忘的回忆为引子，酿一碗酒。烈酒入喉，大梦三生梦醒之后，再无过往。

    许是千年来漫长的时光太过孤寂了，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不知从何时起，酒酿好的前一刹那，酿酒人就习惯地看讨酒人的故事。

    看过很多悲情，见过无数失意的才子佳人，却还是不想在看到那人的故事时，竟然会莫名流泪。

（四）

  “黎落……”没有下文，一身红妆，容貌倾城却又淡漠的女子转身走进轿子，然后车轮滚滚，渐渐驶远……

    她的身旁是另一男子，似是与她有化不开的情意，四目相对，深情无比。

    塞北的风月呼呼地吹着，吹得眼睛生疼，满地狼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跑到男子面前：“黎落哥哥，这下你满意了吧？”随后转身离去。此一战，被称为天才少将的他，终于，一败到底，溃不成军。可笑的是，是他违抗军令在先，率军北上，一意孤行，才导致了血流成河的后果。

  （五）

  “无忧，是你说过的，这些许年是他逼迫你去的。无忧，你我之间，即使那些你曾经的欢喜我只是年少不知事，再怎么说也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下手当真要这般狠辣吗？你可知，那千百将士都是曾陪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满身血痕走在大雪中的那人，如行尸走肉，喃喃自语的这一句。

    他自小就是天之骄子，又被称为“天才少将”，自小就担负着天下人的命运。可是，为了她蓄意挑起战争，导致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缠绵的情思到底再无法坚持，终于还是悉数被抽掉。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这碗酒飘着淡淡的梅香。

  他举杯一饮而尽，似未有丝毫犹豫和不舍。喝完不久后，暗红的血液顺着溢出嘴角，他倒了下去……

    临死前他与我说：“我早就想去陪着我的那些兄弟了，只是，我不愿意和她死后还有一丝关联。我想，还是先忘掉前尘再去兄弟和百姓面前赎罪才最为好。

 

（六）

  自记事之日起，我便跟着娘亲日日学习如何酿“忘忧酒”

。娘亲常道，身为“存忧”  的后人，自有长于平常人的岁月，而断情亦是最最平常的。那年，梅花开时，娘亲曾递给我一颗如红梅般好看的药丸，飘着淡淡的梅香。

    数年来，我早已习惯了日日坐在窗前发呆。娘亲也曾道，我并非她亲生，她也是像我一般，小小年纪便被选中然后来的忘忧，来之前她有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阿姊，可后来她把红尘中的所有都忘掉了。

  任我如何回忆，亦只能想起那颗药丸，那是那人死时喝的忘忧中飘着的梅香让我想起的。后来，再仔细想想，他的回忆中，那女子的脸庞似是与铜镜中我的相仿，若同一张脸。

    除了那人死时心口莫名地抽痛和铜镜中我与那女子相仿的脸之外，屋外风雪漫漫，山中不知岁月，有些事终究未能有令人称意的答案。只是，偶尔在极深的梦里常有那人的脸还有那双深情无比的眼，却又一瞬而逝……醒来常常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