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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往何处去

客往何处去

作者: 隋大伟 | 来源:发表于2020-03-07 23:45 被阅读0次

    s同学是我的精神支柱,在北京坚持下来,就靠他给我吊着的这一口气儿。

    我爱和他聊天,没啥事的时候我就给他讲一些我听到看到的的故事。

    有一天我给他讲了一个王安忆写在《长恨歌》里面的故事。

    解放战争时期,江苏一个河边摆渡的乡民,傍晚准备回家时遇到一个着急忙慌非要过河的中年男人,他发了善心撑着小船把那人度过去,一过岸,那人伸手给了老农一个沉甸甸的小东西便不回头的跑掉了。老农回到家一看,黄澄澄的一根金条!原来中年男人是败退的国民党高官。老农第二天在乡里买了十几大车的粮食,想着以后都不愁挨饿了。

    没过几个月,上海的侄子说国军在徐州打了大败仗,现在大城市都在屯粮,粮食简直比黄金还贵,问家里有没有粮食可以拿出一点来。岂止是一点,老农连夜雇人运粮食到了大上海,果不其然,这些粮食一出手,老农变成了十里八乡不能比拟的巨富,住进了上海滩的洋楼,扑上来的交际花和收购的股票一样数都数不清。

    可奢靡的生活没过几天,共产党要过长江了,他手里的金圆券和股票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前后不过半年,老农又回到了老家小河里的小船上,摆渡着过往的行人。

    s同学对我说,他把这故事讲给了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感触很深。

    世事无常嘛,我说,这个小故事还是蛮离奇的。

    不不不,s同学摇摇头,他的朋友考虑的的是如果我们有一天一无所有了,要回哪里去。农夫纵然一无所有,可家中的老婆孩子和一只小船还在等他,我们呢,回到哪里去?

    我听了这话觉得s同学的朋友理解角度有点滑稽:回河北老家啊,掏出来你身份证,按那个地址回去就行,那个城市就是你日夜思念的家乡!

    s同学沉默了一小下,旋即又叹了一口气,唉,要是根本就没有日夜思念呢。

    s同学说,这次换我给你讲故事吧,就讲我的这个朋友。

    我有一回和他一起坐公交,车上一个老人因为坐过了站而司机又不肯停车便破口大骂:你丫知道这是哪吗,这是北京,他妈外地人活该开一辈子公交,我们土生土长的大北京都让你们外地人给糟蹋了……

    我说这北京大爷口齿伶俐,能上壹周立波秀啊。

    没成想他来了一句:你说,我要是有一天能站在自己的城市和外地人叫骂该多好。

    s同学说完这个事情我就了解了一点眉目了,说:我大概知道你朋友是犯什么病了,是对原生城市没有足够的牵连,找不到身份认同感了——我们都是身处共和国工业化浪潮中的小浪花,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

    s同学表示赞同,说是这个意思,他朋友回家参加同学聚会,酒杯举起来里面不是乡愁,而是满满的怅然若失——除了从家到火车站的路他哪里也不认得了!

    s同学清了下嗓子继续讲下去:

    “我这个朋友啊,生在冀东南的农村,四年级开始骑车到十里外的镇上上学,六年级开始寄宿,中学又投奔父母去了市里,炼狱一样的高中熬了三年又跑到省内另一所城市上大学,再过了四年就和我们一样来北京工作了,你说哪一站才是终点啊”

    他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同学对他说:我告诉你,他们农村的孩子从小就要学怎样去占便宜,占不到便宜回家要挨打的,我们城里的必须要提防着点。他听了这话觉得荒谬极了,自己在农村生活了十几年,要是吃亏就挨打不早就被打死了,再说“我们城里的”这个概念他也没有一点认同感,我生在农村怎么就成了城里人了。

    然而又有一次,他们班长又对他说:我敢断言,二十年后这天下是咱们农村人的,因为咱们知道生活的艰辛、敢于奋斗。这些分不清韭菜和麦苗的城市孩子将来必将和我们转换位置!他听了这话又觉得别扭,心想我也分不清韭菜和麦苗,我将来就白费了?再者说了,我户口都在市里,把我划归村里人我不认,我有那么土吗。

    听到这里我就不想继续让他讲了,一是s同学讲故事的能力比我差远了,没啥意思;二是深知再讲下去气氛可能就就有点忧郁了。

    “生活还是要积极一点的,中华好儿女,落地就生根!你这朋友就是想得太多,刚打敢拼哪里都是家,在北京不也挺好吗”,我打断道。

    s同学却接着说:落地生根的是种子,有的人生来就是种子,种子里包含的是坚强的灵魂,可以独木成林的那种。然而世界上不是只有种子;比如还有榕树,榕树是胎生的,它在父母身边诞下,又在父母的荫庇中长大,最终和祖辈们一起盘根错节、深植于一方沃土;可我的这个朋友啊,像是落叶,在时代的飓风里飘摇,瑟瑟发抖。

    有一次,北京的天非常蓝,我心情特别好,不住感叹这苍穹碧霄!一旁的领导听见了,说上次回家突然发现他们大西北那蓝天才是真正的蓝天,那大地才是真正的大地,他还拍了好多照片,说完掏出手机给我们看,的确,层云跌宕、气象万千,十分美丽!

    但我们反过来想一想,一个真心爱着自己家乡、熟悉自己家乡的人会“突然地”、“才发现”家乡的美丽吗?绝不会。

    领导后来去深圳了,他就是s同学口中的种子。

    我何尝不懂得s同学的这个朋友的苦衷。他倾尽全力——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螳螂之臂的全力在这边购置了一点产业,又期待着构建一个小小的家时;迈出去的脚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再也不能像老家的朋友那样发一个微信晚上就能七八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吹牛了。

    在这个时间维度里,他是故乡的过客,旅途的游子;他是一见如故的路人,是不辞而别的朋友。

    他也从不知道露从哪一夜开始白,月在哪个地方才最明。

    他曾有已被湮灭不见的理想,和无法阐释的爱情。可是今天若有人轻声问起,客往何处去啊?

    他一定答不上来。

    后来s同学总说他的朋友怎样怎样,我有些反感:s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别总是借口一个朋友怎样怎样行吗。

    s同学答道:我的朋友就是你啊。

    那你是谁啊?

    我也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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