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传奇故事
老圃
我的外祖父姓王,名永和,生于一八九六年,原籍山西阳高县,一生以裁缝为业。因人们多不知其名,故尔“王裁缝”就成了他老人家的名字。母亲闲暇的时候,常给我们讲述姥爷早年的故事,其中有几段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甚至对我人格的形成影响巨大。
我刚刚记事时,姥爷己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中等身材,秃顶,患有严重的呼吸系统疾病。夏天稍好些,每到寒冬,便饱受病痛折磨。夜晚睡觉都不能躺下,因为躺下便不能呼吸。只好坐在炕上,胸前放两只枕头支撑着身体,渡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拖着这样一副重病之身,姥爷依然辛苦劳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一九六九年春夏之交的一天,驾鹤西归,结束了他老人家苦难的一生。
姥爷姥姥本来育有六个儿女,两男四女,我母亲为长,后边依次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因为两个儿子先后夭折,为继香火,便在生下最小的女儿后,用小女儿换了别人家的男孩儿,这样一来,就只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养子了。
我十四岁之前,父母及我们兄妹四人一直是和姥爷姥姥一起生活的。在我的记忆中,姥爷和蔼可亲,从不因我们不懂事或做错什么而呵斥我们,更不会打骂孙辈。
他老人家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裁缝,却有着一副侠肝义胆,菩萨心肠。他不愄强暴,疾恶如仇; 他同情弱者,乐善好施;他为人忠诚厚道,结交了很多穷朋友。即便如三年困难时期那样艰难困苦的年月,姥爷也能和他那些穷哥们共渡危难。哪怕家里只有一顿饭的米面,也不会让朋友饿着肚子离开。
一九五五年,大青沟成立了缝纫社,姥爷也很不情愿地被加入其中。此后十几年里,每当说起合作化的时候,姥爷总是摇头叹气,郁闷的情绪一直伴随着他老人家的晚年生活。
姥爷一生侠肝义胆、怜贫救困的轶事很多,很多年前就想把姥爷的故事写出来,却一直没有动笔。现在,把其中几段真实的故事记录下来,以了却多年的心愿,同时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一个纪念。
一, 司令是老三
一九二九年春天,口外的大黄风刮得格外凶,我的外祖父从山西阳高县来到大青沟谋生,己经是第三个年头了。这一天,日头偏西的时候,街道上己是行人寥落。有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从镇西的城门口走了进来。只见此人佝偻着腰,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由西向东走来。从西门口到镇子的中心十字街,不到一里地,而他走完这段路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其间几次停下来,跪在地上喘一阵粗气,爬起来再走。一步步挪到十字街时,再也不能支撑,一头栽倒在路旁,昏死了过去。
当时我姥爷正外出办事归来,同行的还有镇上的孙二伙夫。二伙夫是怀安县人氏,在本镇经营一处小客店。二伙夫与我姥爷义气相投,于是,二人一年前在关帝爷面前磕了头,拜了把子。二人走到十字街,见有许多人围在一处,便上前观瞧。但见一人倒卧在地。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此人是谁,从何处而来,因何倒卧在此。
姥爷分开众人,弯下腰伸手在那人鼻子下试一试,感觉那人还有一丝呼吸,就对二伙夫说:“人还有口气,你快去请二先生过来”。二伙夫急忙跑去,一袋烟的功夫就把二先生请到。二先生试一试那人鼻息,又为他把了把脉,然后拿出银针,先在人中扎下一针,又在双手等处扎下几针。不大功夫,那人慢慢睁开了双眼,苏醒过来。少时二先生取下银针,叫人取些水来喂下。姥爷把二先生拉到一边悄声问道:“这人咋说,有救吗?”二先生说:“这人虽然病得不轻,然并非不治之症,方才晕倒乃是腹中无食,饥饿所至。当务之急是先让他少吃一点东西,最好是稀饭。”
姥爷听说这人有救,忙说:“行,我这就给他弄吃的,先生给他开方子抓药吧,药钱算我的。”说罢,招呼二伙夫一起搀起那人回到自己家里。从他口中得知,此人姓乔,名日成。至于哪里人氏,因何流落于此,他不肯讲,我姥爷他们也就不再多问。
因二伙夫开着客店,所以安排乔日成住在孙家客店,吃在我姥爷家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调养,乔日成身体日见好转。深感姥爷二人搭救之恩,便提出要仿刘关张桃园结义,他两人也无异议。因我姥爷和孙二伙夫原己是结拜兄弟,乔日成年龄最小,就拜两人为兄,做了三弟。
时光荏苒,转眼间半年过去。秋日来临的时候,乔日成要辞别两位义兄,说自己多蒙二位哥哥搭救,如今己是身强体健,理应找个营生干干。总在二位哥哥这里吃闲饭,拖累二位哥哥,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今日一别,日后若能混出个人模狗样再来报答二位哥哥。
乔日成这一去就是十几年,音信全无。
一九四三年冬季的某一天,一队荷枪实弹的骑兵来到大青沟。直奔孙二伙夫的小客店,点名要找二伙夫说话。二伙夫看到这阵势,着实吃了一惊,以为大祸临头,却又不知祸从何来。待来人道出身份,说明来意,顿时高兴地跳了起来。原来自己的结拜兄弟乔日成,如今当了司令,手底下一万多人马,占据着山西大同一带几个县的地盘。这队骑兵乃是受老三乔司令所差,由卫队长带队,前来接二位义兄,到他的驻地一一山西怀仁县的。
其时姥爷己于三年前举家离开大青沟。回到老家阳高县,之后又辗转到今内蒙兴和县落下脚来。在那里开了一家成衣店,继续他的裁缝生涯。由于当时战乱不断,交通阻隔,通讯不畅,二伙夫也与我姥爷失去联系。卫队长一时找不到我姥爷,又不便久留,只好把二伙夫一人接走,临走没忘给孙家留下一些银钱。
到了怀仁,乔日成连设酒席三日,庆贺兄弟相逢。因孙二只是一名伙夫,不懂带兵的事,乔司令也就不给他按排职务。知道他好赌,就为他请来戏班,设下赌场。二伙夫每天只是渴酒,赌钱,听戏,快活赛过神仙。乔日成的手下知道了孙二和司令的交情,都称其为“二司令”。遇有求乔司令而不准的事,只要打通”二司令”的关节,无不照准。甚至司令要枪毙的人,只要”二司令”说句话,立马可以放人。
孙二在怀仁住了数月,新鲜己过,想要回家。乔日成也不强留,派人送孙二回家时,用一头骡子驮了两竹筐银圆。嘱咐孙二用这些钱买些田产,盖几间房子。不想孙二嗜赌成性,很快把两筐银圆输了个净光。 ( 解放后孙二伙夫时常对人吹虚自己如何英明果断,把两竹筐银圆过了赌瘾。如果用那些银子买了房置了地,现在还不得戴个地主帽子挨批挨斗?)
送走孙二之后,乔日成仍不断打听我姥爷的下落。一九四五年,日寇投降后,乔日成接受国民政府收编,成了国军的一部。同年,乔日成终于找到了姥爷。那时,他老人家的成衣店生意不错,己经有了三台缝纫机,并且雇了两位技工。乔日成坚持要姥爷去他那里。正当姥爷关了成衣店,准备前往怀仁时,国共内战暴发,因而未能成行。无奈,再次迁回了大青沟居住。
后来据说乔的部队被解放军打败,乔日成阵亡。至死没能报答他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
二,怒打伪警长
日本侵华时期,大青沟曾是伪尚义县政府所在地。伪警察署有一个姓阴的警长,日本占领之前,这狗汉奸不过是一个流氓混混,后来投靠了日本人,常常仗着日本人的势力横行乡里,欺压良善。这家伙找我姥爷给他的家人做了几次衣服,却赖着不肯给付手工钱。当然,这种事情对于这个汉奸警长来说,那是再平常不过了,根本不能算个事儿。别人遇到这事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了,可是“王裁缝”却无法忍受这样的窝囊气。几次催讨无果之后,两个人心里都结下了圪瘩。
这一天,姥爷家里的一个黄铜洗脸盆破了一个小洞,姥爷抽空儿拿着铜盆要去找白铁匠修补一下。走到大街上远远看见了阴警长。这狗汉奸一身黑色警服,足蹬长筒靴,腰间挎一把东洋刀。㨪着膀子在大街上溜达。姥爷于是紧走几步迎上前去。再次向他追讨所欠工钱。
往回讨帐时只是两人相对,而这次却是在大街上,大厅广众之下。面对慢围拢过来的人群,阴警长认为王裁缝有意让他当众出丑,于是恼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净地指着我姥爷鼻子骂骂咧咧。并且不无挑衅地说:“爷就是不给你了,你能把爷咋办?”
我姥爷平日早看不贯这狗东西的作派。加之几次讨要工钱不得,如今又被他这样当众辱骂,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骂一声“你个狗日的!”突然挥动臂膀,手起盆落,铜盆狠狠地砸在狗警长的头上。只听一声亮响,大盖帽在空中翻了两翻后滚落在地。就见一股污血从头顶淌出,立刻流了个满脸花。阴某用手抹了一把,看见满手是血,当下暴跳起来,吼叫着,伸手就要拔刀。周围人群中立刻冲出几个人抱住阴警长,不让他拨出刀来。另外有人来推我姥爷,叫他快跑。哪知我爷非旦不跑,反而挣开众人,直把头伸向那姓阴的。嘴里喊道:“来来来,你狗日的有种就给你爷爷这里来上一刀。”
狗汉奸的东洋刀始终没能拔出来。反而被众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弄到人称二先生的老中医诊所去了。姥爷也被几个朋友拉回到家里。大家都说姓阴的心肠狠毒,断不肯善罢甘休,劝我姥爷出门躲避几天。而我姥爷坚持不肯,说:“我就是不走,看他能把我蒸了还是煮了,大不了跟狗日的一命换一命。”众人无奈,只好请二先生去伪警察署长家里求情。因二先生对署长的老婆有过救命之恩,所以还算有些面子。通过署长的调停,姓阴的答应不再找我姥爷寻仇,当然,我姥爷也不能再要他的工钱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而王裁缝打破阴警长脑袋的消息却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十里八乡。当然,这中间免不了被人添油加醋的加工提炼。要知道,那年月,一个平民小百姓竟敢动手打破警长的脑袋,并且能全身而退,那可是奇闻一件啊!姥爷这个穷裁缝由此名声大震,成了老百心目中的一条好汉。受到乡亲们由衷的爱戴。身边的穷朋友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以至往后邻里纠纷,夫妻吵架,都少不了要我姥爷去调解说合。镇上各色人等遇事都会给他老人家留一点情面。甚至在一九四六年,解放军战略撤退后,姥爷竟然从“还乡团”手中救下了几条人命。
三,救活流浪儿,舍了亲生子。
一九四五年,我姥爷一家从兴和县再次迁至大青沟不久,一场伤寒病在本地流行起来。一个流浪少年不幸染上了伤寒,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姓白,小名柱子,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度日。自染上伤寒之后,病情一天重似一天,渐渐地连出门乞讨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柱子虽然是个流浪儿,但一向老实本份,并无劣迹,因此乡亲们都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然而这伤寒病传染性极强,大家都怕传染给自身,对染病的人躲避唯恐不及。眼见这孩子境况如此悽惨,我姥爷心下不忍,便不顾家人反对,硬把白柱子带回自己家里。请医抓药,悉心照料,竟然把白柱子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白柱子活下来了,可最不幸的事情却发生了。
正如人们所担心的,伤寒病传染了我的大舅舅。因为我的小舅舅早在八岁时己经夭折,大舅舅是姥爷姥姥唯一的儿子了。舅舅病了,染上了夺命的伤寒。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要知道,他可是王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啊!请医抓药,求神问卜,用尽了所有能用到的办法,最终没能奏效。无情的病魔惨忍的夺去了舅舅年幼的性命,那一年舅舅只有十二岁。
痛失爱子,姥爷姥姥禁不住悲痛欲绝。愤怒的姥爷把家里供奉的观音菩萨,以及神龛、香炉通通摔了个粉碎。从此再不信佛道神鬼之说。
苦命的姥姥,七岁丧父,十岁丧母,小儿子八岁时夭折,如今又失去了唯一的大儿子。姥姥终日以泪洗面,以至哭坏了双眼,几近失明。十四岁的柱子虽然尚未成人,却也知道舅舅是为救他而死,因而万分感愧之余,叩请姥爷收他为义子,发誓要为姥爷生前养老,死后送终,尽亲子之孝。姥爷收下了这个义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后白柱子被国民党蒋经国的部队抓了壮丁,执行抓丁的书记员为他取名白崇绪。不久,随队伍退往台湾去了。
一九八七年,白崇绪自台湾回乡探亲。其时姥爷早己离世,只有姥姥健在。白崇绪由县政协工作人员带领来到我姥姥家。进得家门,见到姥姥倒头便拜,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娘儿俩抱头痛哭,令在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写完了姥爷的三段故事,心头略觉轻松。由于自己读书甚少。才疏学浅,难以把姥爷传奇的经历、感人的故事、高尚的情操和博大的胸怀一一展现,深以为憾! 2018年10月20日于大青沟家中
注:本文写给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以及后生晚辈。也献给我远在天堂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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