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永傷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手和脚也随着颤抖了一下,挣扎着睁开眼睛,世界突然从喧嚣的梦境抽离出来,回到一片死寂。乳白色的天花板上,水晶吊灯锈迹斑斑,茶几旁边的地板上铺满了夕阳的余晖,我捂着心口,缓缓地从破旧的沙发上坐起身来,气喘吁吁,惊魂不定。
这个黑色的皮质沙发是母亲的嫁妆,是一套一长两短的组合家具,有些年头了。黑色的皮龟裂着,靠背和颈枕的部分有着科学优美的弧度,但沙发内里的海绵早已溃烂成一缕缕的絮状织物,躺在上面并不十分舒服。
蓦的,我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境,便干脆起身在沙发旁边逼仄的角落里来回踱步。墙上的挂钟一下又一下,咔察咔察,嗓音嘶哑的走着。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认为它走得时快时慢,时而急促,时而磨蹭,惹人心烦。茶几上的花瓶里面,水的颜色已经开始浑浊了,百合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我不愿看到这些花朵变得萎靡邋遢,但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地板上一片金黄,我站在细碎昏黄的光影中,木讷的脑袋里如同刚刚经历过一阵剧烈的爆破,嗡嗡地震动着,一片空白又混乱不堪。眼角的余光使我察觉到在这满地的金黄里竟一块儿黑色的残缺,它是个方形的阴影,被夕阳在地上拖得很长。我不由得看向有光线射入的窗台,靠近细看,窗台的一角静静的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首饰盒,乌黑的绒面盒子镀着金色的丝线,极细的丝线绷得笔直,与盒身之间天衣无缝,手指触摸上去,光滑如绸缎,坚硬如磐石。盒子正上方紧紧贴着一个黝黑发亮的缎面蝴蝶结,方方正正,边缘整齐,完全看不出线裁的痕迹,模样大气优雅。首饰盒的前方挂着一把小小的金锁,体积看起来像是个假玩意儿,可若是再仔细瞧瞧,就会发现锁身上纹着一只意欲展翅的凤凰,浅浅的刻痕看似简笔画,却只用了寥寥数笔便将凤凰的神韵勾勒了出来,功夫可见一斑。侧面,连钥匙孔的凹槽也都十分平滑工整。我情不自禁拿起首饰盒在手心掂了掂,重量令人讶异。
我确信家里从来没有这样贵重的首饰盒,我也确信,在我睡着之前,它也绝没有出现在窗台上。
可是为什么我对这个首饰盒会有熟悉的感觉呢?
我梦见过它吗?还是它曾出现在我的臆想之中?我熟悉他的形状,材质,甚至连重量也像是曾被我掂量过似的。像脑海中虚构的人物忽然出现在了面前,又像还未成形的思路脉络蓦地跃然纸上,这感觉十分怪异又新奇。
......
细想之下,这首饰盒似乎与我的发小秀秀有关,不过这关系在记忆中如同蛛丝一般来回浮动,无法确凿。
据母亲说,我第一次见到秀秀大约是90年的2月16日,那一天我将将出生,秀秀妈妈带着他来医院里看望我和母亲。那时的秀秀一个月又三天,于是在父母的撮合下,我们迎来了人生第一次懵懂的“会晤”。秀秀有一个十分秀气的名字,却是个俊俏壮实的男孩儿。自懂事起,我就总爱欺负他,生气时欺负他,难过时欺负他,欢喜时欺负他,流泪时也要欺负他。他总是笑笑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还手,于是我便更加气急败坏穷凶极恶起来。偶有一两次,他实在觉得冤屈,便梗着脖子大声向我反驳,我只愣愣的望了他一阵儿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他也只好败下阵,慌不择路的哄我。哄我的话全数听不进去,我只管哭得感天动地,气喘吁吁,好似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每当这个时候,他便无奈地说:“我可能真的欠了你点儿什么,第一眼在医院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肯定打不过,完蛋了。”我抽着鼻涕哭着笑:“那时候你才一个月多,跟傻子没什么两样,记得什么!”他见我笑了,便将最后一张纸巾递给我,不再说话。我也不说话了,不由得想自己是怎么了?我绝不是怕他那一声“虚弱”的嚎叫,但就是难过得想要流泪。
有一次我过生日,秀秀似乎比我还要兴奋,一大早就跑来我家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想了半天实在没个主意,秀秀又问:如果是你的白马王子,你想他送什么礼物?这么一问我果然一下子有了灵感,我说,我要首饰盒,一个最漂亮,最高贵的首饰盒。于是我向他描述了心中首饰盒的模样,像临摹一张名画,描绘得十分谨慎仔细,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样一个首饰盒竟然一直藏在我的脑海里,心尖儿上,它藏得那么深,深到我竟从未觉察;藏得又那么浅,浅到信手拈来,几乎脱口而出。秀秀歪着脑袋,十分疑惑:为什么你总在说盒子,里面呢?盒子里面是什么?我忽然被问住了,我仔细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反正一定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东西。
这绝不用多说,首饰盒已经那样完美的不可方物了,更何况里面的饰品呢?我没有想过,只是觉得我的王子送的礼物,大概已经美好到连想象也无法企及的地步。而此时我眼前的首饰盒,似乎正是那个首饰盒,那个我曾用无比贫乏的语言“临摹”过的,连我自己也不敢猜想其中是什么的首饰盒。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就在长大的路上,我把秀秀弄丢了。
我曾一度以为那是一个叛逆的年代,现在想来,一切许是因为那时的我长了一双叛逆的眼睛。
带着这双眼睛,我习惯了逃学,学会了打架,进入了一个曾经距离我和秀秀非常遥远的世界,开始手持着利剑与所有人对抗。再后来,我堕入了处处阴霾的牢狱,自顾自地“享受”着爱慕虚荣的无期徒刑——我“爱上了”一个混蛋,一个看起来很像混蛋的混蛋。秀秀无数次试图拯救我,却只是一次次地激怒我。直到有一天,我把整个花瓶里的水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白衬衣被带着粘土的水染得肮脏了,湿透了也冷透了。他柔软的头发也湿答答的耷拉到眼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绝望和悲悯。我死盯着他大吼:“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最痛恨的便是被人这样看着!”他怜悯的眼神使我看起来渺小无助,又滑稽可笑。于是,几乎癫狂的我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然后落荒而逃。夺门而出的瞬间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我们完了。我和秀秀,完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我早已不愿向任何人提起,这其中包括我自己。而就在刚刚,这一幕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时,心痛的感觉,真真切切。这次的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彼时的我们,感受到的只是穿肠彻骨的痛。我看见自己嚣张跋扈下的自卑与怯弱,也看到了秀秀怜悯的神情下掩饰不了的难过与心疼。
大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罢。秀秀是冬日暖阳下的皑皑白雪,晶莹素贞,而我,着一双脏兮兮的靴子,却偏偏有一颗高傲的头颅,玻璃做的心。所以我只能远离他,越远越好。
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连场景也是一模一样。这使我开始辨不清真实与梦境了。我把窗台上的首饰盒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颤抖地搂着,仿佛要把盒子嵌到身体中去,因为只有心脏被狠狠的压着才不会觉得那么痛。
这时母亲走进来,她似乎不明所以:“睡醒了?刚刚秀秀来过了,还记得吧,你们小时候还挺要好。这孩子出国那么多年才回来就又要走了,对了,他说欠你一个物件,就放在窗台上了,大约是看你睡得香就没忍心把你叫醒,唉,这一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那他人呢?他去哪儿?去哪儿了?”
我怔怔的看着母亲问,声线如同在玻璃上打磨的铜片,凄厉暗哑,眼睑里包着的泪水也几乎夺眶而出。母亲吓坏了,连声说着:“刚刚走,刚刚走,孩子别着急.....”未等她把话说完,我就已经冲出门去。我不能让他走,不能再让他走了,我一定要问问他,问他为什么欠我,问他为什么不见我,问他这首饰盒里究竟放了什么。
我知道,这一次,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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