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是谁？” 坐在我身边这位英俊的中年男人满脸殷切地问。
我抬眼看看他，又低头看腿上摊开的相册，照片中一对头发都白了的恋人或是夫妻同凑在一根冰棒前抢着要吃。像小孩子似的顽皮！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呵，让人都忍不住感到甜。
小伙子大概看到我笑了，充满期待地问“认出来了，一定是认出来了吧？这是前年在巴黎。”
我偷偷看了看他漂亮的眼睛，不忍心让他失望，小心翼翼地说，“是对老夫妻嘛？”
“对，妈妈，对！”他似乎有点儿激动。
他干嘛给我看这个？干嘛这么激动？难道这是他的爸爸妈妈？我倒希望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呢。我从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这么亲昵。我最近常常想起他们，想起他们带我去公园去放风筝去郊游，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妈妈给我梳洗打扮，爸爸装上一包好吃的，互相催促着急急忙忙地出门。然而不管是怎样的好天气，都会为穿错了袜子、拿错了饭盒、买贵了小商贩的玩意儿或是别的什么小事吵上一架。有时候他们刚开始拌嘴，我就拉起两人的手大声唱歌；有时候我干脆跑开不管。可其实，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手在发抖呢，手心也渗出汗来，心里空空的不知如何是好，掐着指甲问自己“我做的对不对？还应该干点儿什么？” 唉，这些天我也常常无端地紧张起来，手心发湿，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 年轻人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我一下，“我们翻页了好吗？记不记得这个？” 他的食指点在红砖墙的庄园模样的房子上，房子前面站了一排孩子。
我没有回答他。为什么要问？想介绍你家的事，直接讲给我听不就好了。我小时候爸妈也喜欢不停地问我问题，我一度很得意，能帮他们的忙简直太好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们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只是在验证我到底是不是班里，不，全校成绩最好的那个。你看，他们什么都知道，太厉害了，怎么会真的需要问我呢。11岁准备考全省著名初中那年，我的几个同学找上我家来，求我妈教他们奥林匹克数学，求我爸教他们阅读与写作，我自然也一起学习，考上那所最好的中学。虽然我住在学校里，还是会打电话回家问妈妈复杂的数学或者物理题，因为她什么都会。
看我呆呆的，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还在我的额头侧面亲了一口，“累了吗？休息一会儿，我去给您倒杯茶。” 说着，他起身走了，
累？其实这是多复杂的感觉啊。在重点中学读书的那几年，人人见我都会问“累吧？”虽然早上6点50起床，7点30开始早自习，晚上9点半结束晚自习，10点20熄灯睡觉，每天都有不同科目的测试，但是和一群肝胆相照的朋友同吃同睡我好像也并没觉过累。就像刚当了妈妈的那几年，睡两三个小时就要起来给baby喂奶、换尿布，每天不停地唱歌讲故事，一天下来自己洗没洗过脸都不知道，也不记得有感到过累。可是我妈妈忧伤的眼神、爸爸的驼背和他们从不间断的担心呵，浮现在眼前，想想都让人累。就像现在，看看照片有什么累？可答不出问题时你失望的大眼睛可让我累呢。你歇歇也好，别老围着我这个孤老婆子。
“怎么样？有起色吗？记得多少？”走廊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还是老样子，她小时候的照片都认得出，前几年和爸爸一起的照片，或者我们全家去度假的都不记得。”听声音好像是刚才陪我看相册的男子。
小时候的事情我当然记得！大时候的我也记得啊。怎么不拿我十几岁在英国的照片来，一点一滴我保证说得分毫不差。去找找在牛津的照片，从St Aldates到Social Science Library再到Kebel College，从Christ Church前门穿到后门去Philosophy Library再到Exam School, 从Pembroke College到Cornmarket Street到University Park......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那个地方，人人都说，几十年也不变呢。就是在那里，我遇到眼睛会笑的喜欢艺术的男孩子，虽然他成绩不好，生活能力不强，也让人义无反顾。你们可有他的照片？我来翻翻。对咯，就是这张、还有这张、和这张......然后我们结了婚搬去了伦敦。唉，不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考上牛津不再是让爸爸妈妈提起就脸上放光的事，毕业后不还是没有去500强，没有进投资银行，没有进麦肯锡，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成就？我做了什么工作？好像是个经济分析师吧，整天写报告，给客户答疑什么的。也是从那时起，爸爸妈妈开始了无休止的担心：担心我带孩子太辛苦，又担心不工作没前途，又担心喜欢艺术的男孩子不顾家，又担心孩子在国外长大不懂中国人的文化......
"妈妈，给。"小伙子回来了，递给我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凑过来看相册，“在想什么？看你和爸爸大学时的照片啊。” 走廊里说话的女孩子也来了，坐在我另一侧，很大方地往我怀里一靠，问“妈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伦敦以后的事？”
我们离开伦敦了？以后的事？呵，我倒是希望你来讲讲！我好想知道我们搬去了哪里，为什么搬走？喜欢艺术的男孩儿有没有跟我白头到老？我的爸爸妈妈停止担心了吗？我有没有做出他们满意的成绩来？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我好想知道。我老了，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