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几日,九重天上疯传着那一日帝后见义勇为的光辉事迹。传着传着,难免就有些夸大其词。一时间,帝后娘娘突然就从个魅惑帝君的狐狸精变成了个信仰,叫众女仙众文官谈之色变——变得个个顶着张虔诚的脸,恨不得隔空给她跪下磕头以赎过去私底下对她的大不敬之罪。闲来无事胸闷气燥的成玉元君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躁难安,操起了老本行,在承天台门口摆上了说书摊子,添油加醋地将那一日帝后的英姿发扬光大。可谓是一举两得,捞了一大笔肥油。
太晨宫内,身怀六甲还照样活蹦乱跳的凤九帝后终于在床上安分了几日。因着打架扭伤了腰和手腕,人前风光人后遭殃的帝后吃穿都不用自己动手,全权由帝君代劳。吃饭要喂,喝茶也要喂,就连看话本子也让自家夫君给端着。凤九挺享受,毕竟这样的日子她这一辈子都没过过!药君说她临盆将至,脊骨受不了她这样折腾,叫她多卧床,也顺便稳一稳胎。夫妻二人难能可贵地把药君这句话听了进去,于是便有了后头几日的消停。今日好不容易被放出来晒晒太阳,还是东华抱她出来的。他也不让她挪步子,直接放在了铺满软垫的摇椅上。
不过几日的光景,九重天上便就见了秋色。头顶的老树已是掉秃了头,仅那一株攀爬的佛铃在紫衣尊神的仙泽庇护之下依旧摇曳生辉。身下金黄遍地,头顶紫铃串串,秋风拂着沧岚,带来阵阵幽香,叫凤九觉着舒坦。她刚刚用完早膳,依旧是东华坐在床榻旁亲手喂她的。其实她的手腕已经消肿,也能转动,可凤九却依旧装模作样地同自己的夫君使着小性子耍赖。东华也不拆穿她,万事都顺着她来,叫凤九越发舍不得这样的日子,贪婪地想要多几日的温存。
一双璧人一坐便就坐到了晌午。秋日的阳光早已收敛了毒辣,散着温暖,晒得凤九晕晕乎乎。身子一寸寸得绵软酥麻了起来,连自己何时幻了原身都不知道。伏在软垫上,她躺得四脚朝天,七扭八歪,脖颈处的铃铛时不时地就要发出清脆的声响。凤九已经睡迷糊了,连东华悄悄将一片落叶放在她鼻尖上都没有察觉到。
“帝君,成玉元君已在正殿等候。”传令仙官压低了声音。
……
正殿内,红莲仙子正在踱步,看起来有些不安。她今日着了件男儿装。寻常她这身打扮,要么摆摊说书,要么不务正业在九重天闲逛。但若要正儿八经地登门拜访,她还是会好好梳妆打扮一番,不会以这副形容见人。
东华看了她一眼,凉声问道;“元君这身打扮来我这太晨宫,所为何事?”
男儿装束的成玉应景地抬手作揖,“回帝君,小仙想要告假去一趟下界仙山。不消两日便回来。”
喝了口温热清茶,他脸上的神情未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问道:“可是去青要山?”
成玉艰难地嗯了一声,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本帝君听闻你与摭舍仙官的婚事已作罢,元君此行又是为何事?”
“昨日拾遗托人送信来,说有要事寻我。即便做不成夫妻,情义仍在,我总得去瞧瞧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再说你也知道拾遗那个人,若非急事要事,一般不轻易开口……”
“摭舍仙官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来本帝君也是没有成玉元君那般了解,毕竟你们曾有过三年的婚约。既然你想去,去便是!”
成玉愣了愣,一下哑了火。她准备了几套完整说辞,准备轮番上阵,不想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便就全都用不上了。
“那……那我去去就回,多谢帝君成全。”她俯身又是一揖。
“先别急着走。”紫衣尊神叫住了行礼告退之人,理所当然且不容反驳地开了条件,“回来时给本帝君带些荀草。”
“荀草?”
成玉是花神,对各方草药自然不识。荀草是个什么东西,长成啥样,她半点头绪都没有。为难之际,那位从不肯吃亏的老神仙提点了她一番。
“你寻摭舍仙官要便是。他既然是那处的山神,自然该对那处了如指掌。”
伈伈告退,成玉心里泛着嘀咕。王拾遗不过才被贬去那青要山半年多,万一他学术不精,不认得那荀草怎么办?想到这处,她决定先拐去药君那处问一问比较稳妥。
老药君上了年纪,近年来腿脚不方便也就久居府邸甚少出门。九重天上的神仙只有在病得受不了的情况下才会去寻他诊治开药。偌大的药王府平日里门可罗雀,除了让人自动退避三尺的晦气外,只剩下了萧萧清冷。药君本就是个话痨,上了年纪后尤为啰嗦,逮到个人便就控制不住要多叨叨上几句。成玉在他那处耽搁了小半日,听得头昏脑涨。耳根子都差点起了茧子,直至傍晚时分才揣着一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荀草画像出了南天门。
青要山位于西南荒边界,算是离妖族地界不远的一座偏僻仙山。因地理位置偏僻,幸而人迹罕至,山清水秀,草木丰盛,实乃绝佳的避世之地。
在亲眼见着此地地貌之前,成玉原以为这处山石嶙峋,可能都长不出棵齐整的树来。而当她站在山脚下时,眼前的风景着实叫她不敢认。家丁在山下的地界处恭候已久,接着人便往府邸引去。一路上成玉没说话,那引路的家丁也好似个修闭口禅的,一句话都没有。摭舍仙官的府邸在山顶。时值清晨,阳光充沛,雨露滋润,不大的院子生机盎然,看起来竟比他原本在二十六天的宅子还要有生气些。
“请元君在正殿等候,小仙这就去请仙君来。”
家丁客客气气,还吩咐了下人送来茶水点心。成玉独自坐着也是无聊,便东张西望了起来。殿内摆设简单,干净淳朴,少了九重天上的奢华,倒也别有一番古朴韵味。
“成玉,你来了!”
远处款款而来的翩翩公子正是许久不见的摭舍仙官。住在这样的世外桃源,成玉本以为会有益于他修养调理身子,可待靠近一看,她才发现王拾遗的脸色竟比在九重天上时还要难看几分。
“头疼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吗?”她关切道。
“不碍事。”王拾遗随口敷衍了一句,“你赶了一夜的路,累了吧?寒舍简陋,你先将就一顿早膳,睡几个时辰!待到休整好了,我再同你说事。”
“你信里说有要事寻我,我哪里还睡得着!”急性子的成玉元君一刻也等不及,催促道,“你赶紧同我说说,憋得我难受死了!”
王拾遗微微一笑,好声好气地劝她,“早膳已经备妥,我们先用膳。吃完再慢慢与你说,好不好?”
他不由分说地便领她去膳堂。四方的饭桌上摆了两碗清粥三碟小菜,的确简朴得可以!成玉憋得委实难受,仓促吃了几口便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王拾遗拿她没办法,只得将膳堂的大门关了个严实,在饭桌上便同她说起了这桩要紧的大事。
“你可知上一任红莲仙子,长依?”
这些年,“长依”二字已是成了她的忌讳,她连想都不愿去想。眼下冷不丁地被提及,成玉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脑子里也跟着嗡了一声。
“看来你是知道的。”
“怎么突然同我说起她……”她的声音轻不可闻,“若是此事同她有关,我不想知道……”
“若说与三殿下有关呢?”
“他们二人的前缘我知道,你不必再同我说一遍。”
“可还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我总是梦到一团银色的东西吗?”王拾遗索性话锋一转,“还有蜿蜒的血河,刻着梵文的黑色石头……成玉,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
成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那是锁妖塔。”他揉了揉额角,显出了些许病态的倦容,“那是一个秘密,一段往事。与你,与我,与三殿下的前尘往事。”
“与我何干?我并未入过那妖塔……”
“你自然是不记得的,我本也不该记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成玉,我与你在三生石上的缘分,不过是续了三殿下与长依未尽的前缘。此乃造化弄人……”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我为何听不明白!”
成玉结巴了,强烈的不安拢上心头,叫她想要即刻逃离此处。
“半年前,就在我刚来到这座仙山后不久,便就陷入了昏睡,也是前不久才转醒。”他低头看着碗筷,扯了一丝无奈的苦笑,“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前世之事。”
“好了!别说了!拾遗,那不过是一场梦,别胡思乱想。”
“不,那不仅仅是一场梦。”
红莲仙子慌慌张张地扯起了各种因由,手上的帕子已是被她蹂躏得褶皱不堪。
“许是三殿下对你下了什么诀法,才让你做了乱梦,又许是你头疼产生了幻觉……”
“成玉!”王拾遗打断了她,斩钉截铁,“那不是一场梦。”
他的语气严厉而坚定,他的目光镇定而又专注。成玉一时被他那股严肃的气场震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你我二人的前世。”
“你想说……想说我就是长依吗?那你又是什么?那块石头吗?”她结结巴巴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觉得荒谬至极,“长依躺在无妄海中,你也知道神仙是没有来世的。若我是长依,那……那无妄海中的又是谁?我不过是长得像她罢了,这说明不了什么!”
王拾遗猜到她绝不会如此轻易相信这番鬼话,换成谁都会以为他是头疼疼坏了脑子在胡言乱语。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即便没有确凿铁证,他也深信不疑。
“我的确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确有其事,三殿下为人心思缜密,这等有违仙神道义之事定是处理得万无一失,不会让任何人寻到踪迹抓住把柄。我只是觉着这件事情你需要知道,至于信还是不信……”他顿了顿,“我想你心中自然有一座天平。”
……
那一日,彻底懵了的成玉元君留宿在了青要山。灵台内的各种声音吵得她无法入眠,将她推到了癫疯的边缘。在凡间修仙时,成玉见过不少疯子。有的疯子呆呆傻傻,人称文疯子。有的却烧杀抢掠,被归为武疯子。此刻,红莲仙子觉得自己大约能自成一派独立门户,成为神族史上第一个文武双全的疯子。
拾遗说,那团银色的东西是龙角,是连宋从自己身上生生割下来的。他的记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才变得独立起来。
他说,他便是那枚龙角……
成玉抽了自己几巴掌,想要摆脱这个噩梦。可巴掌落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感却明白地告诉她,这并不是梦。
他说,他是一缕无形的龙息,缠住了长依的主魂,将她牢牢绑在了龙角上。连三殿下带着他们去了冥界,那个凡人称之为冥府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半要挟着阎王为他办事,将龙角投入轮回道。成玉觉着,这倒像是连宋那无赖能干出来的混账事。
那么,她便是长依的主魂转世?她便就是长依了?成玉并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她就像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说书的寻常散客,无法将自己代入那个故事。她不记得前世之事,半点都不记得。可她的确能步生红莲,这个本事她无师自通。还记得那一年的瑶池大典,她跪在青云殿里虔诚叩拜东华帝君求赐阶品之时,那老神仙曾经说过,这世上能步生红莲者只有两位。一位是西天梵境的佛陀尊者,另一位便是红莲仙子。那么,这就能作为她是长依的铁证了吗?
“不……这怎么可能……”
成玉捂着胸口,在床榻上瑟缩起了身体。
她并不了解龙族,被割舍的龙息与本尊有什么联系她也不得而知。可她清楚知道打从拾遗上了九重天后,连宋就现了异样。她的三殿下是个何其能打的神仙,怎会在西海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又怎会因为代理了短短几个月的政务就累得需得寻神医折颜调理,且至今未归!凤九曾经同她提过,三殿下近来总犯头疼的毛病。那时候,她还以为连宋要么是在装,要么就是受政务拖累。可现在回想起来,成玉却恍然发现连宋与拾遗发病的时间点竟惊人得吻合!那么这能作为拾遗便是连宋一缕龙息转世的证据吗?
成玉心中的天平,已然开始倾斜。
一夜未眠,第二日天未明,她便起身做离开的准备。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王拾遗不放心,遂准备亲自送她回九重天。可下山到了地界处,成玉便劝他回去,说自己能回九重天,叫他不必担忧。临别前,王拾遗塞了一包东西给她,说是青要山的特产。成玉心乱如麻,也没有心思同他客气,揣进衣袖便就上了路。
从青要山回九重天的路上,她从云头跌落了好几次。待到立在南天门前时,红莲仙子已是一身狼藉,活像一具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行尸走肉。天门口的侍卫吓了一跳,赶紧差人去天衢宫搬仙娥来。
成玉元君失魂落魄回到九重天的消息不胫而走,碎嘴的仙娥有恃无恐,消息很快便就传到了太晨宫。凤九闻讯丢下话本子就往三十六天赶,趴在她身边享清福的福来一头雾水地叼着毛豆跟她一同蹿了出去。她赶到时,天衢宫的仙娥已是七手八脚地将成玉收拾了个干净,可那双昔日神采奕奕灵气十足的大眼睛此刻却如死灰一般沉寂。
“成玉……”凤九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去触碰她,“你这是怎么了?”
脚边的小耗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毛豆早就不知落在了何处,此刻索性瘫坐在地上嚎了几嗓子。
好似丢了魂一般的成玉元君缓缓将目光挪了过去,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沙哑的声音遂就响起,仿佛一夜间变了一个人。
“记得有一次你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它是只冥界的耗子,对吧?”
凤九被她不及东西的一句问得摸不着头脑,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东西,它便追着我吼……”
成玉蹲了下来,毫无畏惧地朝福来伸出了手。小耗子凑了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尖仔仔细细地闻了好几遍,随后居然跃上了她的掌心,在上面撒娇似地打起了滚。她笑了起来,笑声却有些疯癫,叫人起了一身疙瘩,毛骨悚然。
“成玉,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
“既然你能带回冥界的老鼠,那么定是去过冥界了……”她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你……认得阎王吗?我想见一见他……”
成玉元君说想去见阎王爷,这句话光听起来就委实瘆人得紧。凤九当即被吓得不轻,抱着肚子不敢离开她半步。
不久之后,东华帝君尊驾亲临天衢宫,叫躲在宫墙外想要挖些小道消息作消遣的有心之人更笃定这座府邸的主人出了大事。
天衢宫内殿门紧闭,殿内仅有三人外加一只未成年的白毛小耗子。
成玉元君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听闻帝君能入得了冥界,还请帝君替我引路。”
“冥界?”东华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遂就一副了然于胸的形容,往主座去,“不用那么麻烦,有什么话你直接问本帝君便是。”
紫衣尊神端得一副好架子,坐得也还算端正,看起来倒是要说正事的模样。成玉本就猜这件事情东华帝君定有掺和一脚,见他现在这副万事皆知的模样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中腾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竟烧得她想要冲上去揍他几拳。
“既然帝君都知道,为何要替三殿下瞒着?”
她红着眼质问他,语气咄咄,一副被气昏了头的形容。
凤九立在一旁,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尴尬之余只得充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东华,成玉定是遇上什么天大的事才会神志不清对你出言不逊,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千万别同她计较。”
“本帝君自有分寸,你去一旁坐好。”他继而又将目光转回到了质问他之人的身上,莫名笑了笑,“成玉元君指责本帝君,是否有些不讲道理?你来问过我吗?还是说,本帝君有同你说此事的义务?”
“是你将我从下界提拔上来,留在了九重天,还给了我这个阶品。”
“不错。”他幽幽接道。
“连宋指使你这么做的?”
“成玉……”
凤九出声试图阻止她的无礼顶撞,却被她厉色截断了话头。
“闭嘴,坐好!”
成玉的眼睛里已是布满了血丝,凶狠的模样好似个真疯子。凤九一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正如了他人的愿。
冷哼一声,紫衣尊神低头喝了口茶。待到他放下茶盏之时,扫过去的目光已是如冰锥一般,锋利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指使?区区一个三皇子,成玉元君当真认为他能指使得了本帝君?”
“那为何会是我?那一日拜谒的仙者足有数百,为何你会留下资质最浅的我?”
“因为你能步生红莲。”
成玉皮笑肉不笑道:“仅仅是因为这个?也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那日我就与你说过,这世上能步生红莲者只有两位。一位是西天梵境的佛陀尊者,另一位便是红莲仙子。”紫衣尊神勾起了嘴角,却带着危险的吐息,“这句话,难道说得还不够明白?”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成玉哪里会想到当年东华帝君的那一句话竟是这么个意思。
见她愣在原地不说话,东华便索性自己接上了话头,“那日你踏入青云殿,步履所及之处遍地红莲怒放,那时我便知你就是长依。至于你是如何死而复生,又是如何从神仙变成了个修仙的凡人,那时本帝君并不知道。可既然你出现在了青云殿,而瑶池又有缺位,本帝君也没有道理不把你归位。你还是长依之时,与二皇子桑籍走得更近。连宋对你的心思,本帝君也只是略微猜到了一二。那时,连宋还不像后来那样放得开。这九重天上除了本帝君外,大约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心里住着个人。这件事情,不用想都知道定是连宋所为,至于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本帝君并不关心,自然也就没有深究的必要。”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成玉元君颓了肩膀,身形狠狠一颤却硬是将自己稳了住。说话的声调降了一半,好似方才的质问已是耗光了她的气力。
“那……帝君现在知道他当初用了什么法子了?”
“也是前不久去冥界办事时,才听谢孤栦提起。”紫衣尊神唔了一声,“也就是你想见的那位阎王。”
跌坐在一旁的客榻上,成玉终还是脱了力。她心如刀绞,好似有块巨石压着她的胸口,叫她无法呼吸。
“连宋他……他没同我说过,一个字都没同我提过……”
“他若同你说,你会信?”
成玉癫癫地笑了起来。是啊,她知道自己不会信的。她会认定这又是连宋的新花招,用来诓骗她。这些年,她以那一声“长依”为耻拒绝他,不给他任何理由地推开他,甚至诋毁他,潜移默化地自己骗自己,还给他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又怎会轻易相信他!
成玉咳了起来,肺腑震荡,干呕了几声之后她喷出了一大口浓血。坐在一旁至今没听明白的凤九一日内第二次被吓得魂飞魄散,刚想起身去殿外让仙娥唤药君来便被一只颤抖着的手拦了住。
“我没事,你坐好。”
她的脸色已是白得发青,额上也覆了厚厚一层汗,但神志却好像比方才要清醒些。喘了几口气,成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撑着软塌直起身子望向主座上面无表情的紫衣尊神。
“急火攻心,在帝君面前失态了,还请帝君见谅……”
“倒也没什么。”他紫衣尊神端起茶盏端详了片刻,“将上次罚抄仙神律法的份额翻个倍,这件事情本帝君也就不追究了。”
成玉本就胸闷,听着东华帝君的这一句愣是闷得岔了气。可她现在委实没心思去惦记那两百遍的罚抄到要抄到猴年马月。心中困惑重重,她想要在今日将所有事情都搞清楚,然后再慢慢考虑往后的路。
“这件事,瞒了那么多年……为何阎王爷现在会突然不打自招?”
凤九已是彻底放弃了想要弄懂他们之间谈话的企图,心不在焉地同福来玩了起来。
“因为摭舍仙官的出现。”紫衣尊神放下了茶盏,“两股龙息相生相克,连宋承受不起,而摭舍仙官也死不得。”
“所以帝君才将拾遗送往下界仙山,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离得远远的?”成玉突然紧张了起来,“可是这没用!拾遗说他昏睡了半年方才转醒。连宋……连宋呢?连宋在哪里?他去云游疗伤,可是去了十里桃林?身边有没有人照顾他?”
浓眉一挑,东华的面色随即沉了下来,“你方才是说摭舍仙官离开九重天后病症越发严重了?”
“往日在九重天上的时候,即便头疼发作,疼上小半个时辰也就过去了,从未出现昏睡多日的情况,更别说……半年……”
“看来两股龙息已是互通了。我早该想到……”紫衣尊神随即起身,朝客榻上的正在玩老鼠的红衣女子伸了手,“九儿,回宫。”
凤九和耗子同时望向了他,面露迷茫之色。
东华对上她的目光后只得无奈一叹,“留成玉自己冷静几日。想来你也好奇,我回去给你讲讲这桩事……到底走不走?”
“走!走走走!”干坐了半天的太晨宫帝后好似突然找到了些乐子,赶忙跟了上去,“你们说得我云里雾里的,你得好好跟我说说!”
他们一并跨出了殿门,身后还跟着只叽叽喳喳的小耗子。
“帝君……”成玉突然叫住了他,“能不能……带我去一趟诛仙台。”
凤九猛一转身,差点一脚踩上了福来,“你去诛仙台做什么?”
“你放心,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三生石。那处戾气重,你一个将要临盆的娘娘去不得。”
“九儿,你自己先回去。”紫衣尊神遂就将目光挪向了殿门口立着的人,“走罢,本帝君赶时间。”
通往诛仙台的那条路空无一人,膨盈的戾气自那尽头一路漫延开,藏在低浮的仙气下,无情地割着她的绣鞋。成玉一语不发,低着头跟在紫衣尊神的身后。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二次去那个晦气的地方。上一次,她得知了自己的天命。而这一次,她想要知道那个人的归宿。
两旁碧池里的芙蕖已是凋零,只剩了枯萎的焦黄莲房孤独地立在水中。
成玉明白,自己便是长依,是连宋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人。这一切是多么可笑,七万年,整整七万年!到头来,她竟都是在同自己争风吃醋,同自己过不去。这七万余年,连宋揣着这个秘密,又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锲而不舍地招惹她?
通往诛仙台的石阶遥遥向上,成玉脸色苍白望向那看不见的尽头。她知道那处有一块破石头,刻着姻缘,堂堂皇皇地主宰着这六合中的悲欢离合。她觉着挺荒唐。这荒唐并不在于区区一块三生石便定了天下姻缘,而是那三生石竟如同司命手中的凡人命簿一般,只要寻对门路,便就能堂而皇之地随意翻看。倘若这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姻缘几何,倒也就罢了,寻着本心走,也未必到不了归宿之地。对于神仙来说,清醒也好,糊涂也罢,左右仅此一世。神生漫长,也许糊涂些才能过得更好。成玉突然便就羡慕起那些碎嘴的仙娥,至少她们是心怀期待地活着,不用承这诛心的诅咒。
她是连宋坏了规矩强留下来的,许是正因如此,所以才命不好。三生石上并排刻着的不是所爱之人,却又是所爱之人为她割舍下的珍贵之物。心中悲鸣一声,成玉觉着王拾遗说得对。这一切还真是造化弄人……
紫色的衣锯扫过石阶,红莲仙子紧紧跟着,愁云惨淡拢着这一方晦气之地,叫她突然生出了逃跑的念想。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逃避,逃得开一时,却逃不了一世。
天阶幽长,却有尽头。
紫衣尊神衣袖轻挥,给彼此拢上仙障的同时,也开启了三生石上的名录。
“想看连宋的?”
成玉点了点头。
石壁上现了一双双璧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便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那并不难找,因那上面只有这么一处空缺,而空缺的边上,便就是连宋的名字。那处空缺是否原本刻着“长依”?成玉捂着自己的胸口,再一次觉着喘不上气来。
东华立在一旁看着她,思绪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天。也是在这里,凤九望着三生石泪如雨下……
石壁上的名录倏尔一转,突如其来的变化硬生生地将成玉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疑惑地望向紫衣尊神,不置可否。
“本帝君忙得很,你自己待一会吧!待够了记得回去,别让本君帝后操心。”
一团仙雾消散,空留袅袅余音绕梁。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三生石上,毫无目的地一字一字扫着那成双成对。突然,她顿了目光,因这一页名录上同样有一处空缺落在了一个名字旁。
“白凤九……”
成玉愣神许久。
夜幕落下,带走了诛仙台上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红莲仙子的步履踏过石阶,红莲怒放出一片绚烂朱红。她去了无妄海,立在长依的冰棺前不跪不拜,只这样静静地望了一会儿。随后,她拂袖而去。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来这处。
即已重生,便当珍惜。这一世,也唯有那个人,她绝不可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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