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哦,我只刚好知道而已。”
每次和明!远聊天时总可以收到这样的结尾外加一个看起来卖弄的笑容,像是小说的人物设定一般的口头禅和表情就这样每天发生着。
可以说,明远就像是小说里的全知的善者一样,无所不知,绝对善良,难以想象的存在。就像是苏格拉底的转世,美德,知识,正义。
如果能这么一直风平浪静下去,明远也可以一直这么完美下去吧……
“不,翼川,完美和永恒是对立的存在呢。”明远微笑着,“仅是那份冲动就足以让名为同情的状态成为完满了,不用苛求自己贯彻完美的同情。或许所有人都会对路边被车撞死的小动物抱有同情,但是几乎不会有人去主动去安葬的。所以,不要因为这件事这么责备自己了。”
但是之后你这么做了。
“我只是在实践世间的伦理罢了,嘛,不用这么卖弄的说法,说不定我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这场潮的滞留时间还真长啊。
“恩,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只不过绑匪是我们的伦理体制。”
斯德哥……什么的,绑匪?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呢……
“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哦,我只刚好知道而已。”
喏,卖弄的笑意。
三天后。
“你们埋的是什么?兔子?是长尾的吗?哦?看来事情不太妙啊……”臻悠前辈露出了难得的犹豫神色。
学校这几天发生了很怪异的事,血色的油漆涂在患有心脏病的严老师的办公桌上,食堂提供的免费汤里发现白色的毛质,宿舍管理员的猫被剪去了尾巴,排球课时发现一堆被戳破了的排球……怎么看都是恶劣的玩笑,就恶作剧的效果而言,明显过头了,学校开启了久久不用的全校监控,然而始终没有找到元凶。
我并不是怀疑明远,老实说,他本该是我最不会怀疑的对象。但是……他最近也突如其来地怪起来,眼睛红得像红眼病晚期,双臂缠着说是为了应付剧烈摔伤的绷带,但仅是外表上这样也不会动摇我对明远的信任……但是那天午睡时,他无意识地蹭开了绷带,里面露出的,是白色的毛质——和那天食堂里发现的毛质一样,像忘记了自己色彩一样的白色。
“长尾兔,又叫舍兔,有着本不该拥有的长尾,从而被同伴舍弃,自己也一直想舍弃掉过多的所有物。超出常规的东西总会被孤立,若害怕孤独,便必须自我舍弃至常规之内,否则它不会停止对平凡这一境界的追逐。”臻悠前辈用着专业的口吻解释着。
从上次我被名为惑鼠的异秽缠上时,他是第二次这么正经地解释着我听不懂的如同民间传说般的动物故事。也多亏他,我才可以摆脱必须每天戴帽子来盖住自己头上的鼠耳的状态。那几天我的疑心重到让我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与另一世界的可能性,相信臻悠前辈的话花了我一个星期,最后从身体里取出缠身的惑鼠让我之后一直对带毛生物余悸得敏感无比,睡在身边的明远露出一丝白毛这种程度能把我从熟睡中吓醒也是没什么惊奇的。
这么说来,明远也……
“舍兔缠上的都是拥有着过分天赋的人类,不管是善良的天赋还是邪恶的天赋,至善的智者和至恶的凶徒在它眼里都是太多余的存在,附身,平衡,这是舍兔的处事之道。以活着或死去的躯体来吸引过虐的恶徒和超常的善者,通过他们的恶或善来夺取他们的身体,这是舍兔的迷惑之法。本来是无害的低级异秽,然而这次如果对象是明远君的话……”废弃的办公楼光线暗淡,我看不清臻悠前辈的表情,但语气却是没有前例的沉重,明明上次取出惑鼠这件事他是笑眯眯地完成的……
很棘手吗?
“确实……因为所有的异秽中,没有什么比舍兔更适合明远君了,你应该知道的,明远君是个怎么样的人,在舍兔眼里会是何等多余的存在。”
至善的智者,智者中的全知者……
过分=多余。绝对平衡不允许多余的存在。舍弃。
“如果舍兔难以将附身对象平衡化,那么为了总体的平衡,它会选择毁灭该对象。所以,明远君非常……”
危险。我们要怎么做啊前辈?
“这样吧,兵分两路,为保险起见你先去你们埋兔的地方查看,我去找明远,如果还没完全附身,那可能还来得及。”
果然,那天挖的坑里,什么都没有。
昏暗的废弃楼中弥漫着不详的气味。
“哟,翼川,看起来脸色不好,遇到了什么坏事吗?”脸上被恶作剧得画满圈叉的臻悠前辈软瘫在一堆废桌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着玩笑的招呼。
明知故问。
“是啊。”臻悠前辈认真的忧郁起来,“今天找了他三十次不到,败了二十多次。”
那不是全败吗?
“真是的,好歹给我这个专业人士留点面子啊。”臻悠前辈无力地耸耸肩,“他可是很强的啊,这家伙。”
没有办法了吗?
“你想见他吗?”
熟悉的身影停驻在深夜的灯柱上。
“呀,翼川,晚上好啊。”
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这么打过招呼。
“原本晚上没什么事,总是一放学就回家。”
原本?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现在?只不过是人事已尽,超出掌控罢了。”
算了吧,怪物,都已经站在那个地方了,还想伪装明远到什么时候。
“等……”身影欲言,但立刻陷入沉寂。
说吧,要怎么样你才愿意离开明远呢?让他回归平衡吗?要去掉他脑子里你认为多余的知识,去掉他内心你认为多余的善良,让他变成一个庸人吗?那就这么做吧,何必去搞那些无趣的恶作剧呢?
“变成庸人?在胡说些什么啊,人类。”声音转变,冷傲得陌生。
“我和主人共享着他的知识,没有他的所谓善良我也无法得以共享这个身体,我为什么要去掉自己正在享受着的东西呢,人类?”
等等,主人?共享?所谓善良?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夺取了他的身体吗?
身影深深叹了一口气。“不,人类。我找不到夺取主人身体的途径。”
找不到途径?我想起臻悠前辈说的“舍兔通过他们的恶或善来夺取他们的身体”,难道是……
“没错,人类,主人埋我时没有丝毫的同情和善意,如同完成一次生理活动一般自然,没有任何驱动的情感。我还从没这么无情地被帮助过,结果是,我只能选择共享,选择屈从。”
既然称他为主人,那为何要做这些不利于明远的事?
“不利?开什么玩笑,人类,我所做的都是主人希望我做的啊。”
什么?
“所以已经说了,我选择屈从,听从命令,服从命令,仅此而已,一切都是主人自己的意愿。”
开什么玩……
“听着,人类,主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不是‘全知’,而是‘知全’,在他所能掌控的范围内知晓一切。然而,这毫无意义。既麻烦又无聊,你无法理解生活在全是答案的世界中是何等痛苦。”
身影跃下,灯光爬上这个躯体,血色的眼瞳,紧绑的绷带,冷峻的表情,感觉全然是另一个人……
“我并不是什么维护平衡的使者,我只是享受那种为所欲为的快感而已。只不过,这些行为,都是我所附身者所厌倦的,因为过多,所以厌烦,因此歪打正着地到达了平衡。其实,我的‘舍’,说到底只有一个,就是对欲望的戒心。”
身影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所以说,主人是厌倦着自己的知识的,也厌倦着用知识拼装起来的道德。你这样的‘无知者’是他最羡慕的家伙,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都只需提问,什么都可以因为无知而无罪,那真是惬意。”
别开玩笑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注定的,也是合理……
“哈哈哈哈哈哈……”听起来几近悲痛的狂笑,这个身影仰着头,抽搐着,嘴不和谐地咧着,脸颊旁却顺流下液体。
“你和那个叫臻悠的驱魔师说了同样的话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真是笑死人了。你们的这种懦弱有多可笑知道吗?把因为自己弱小而产生的失责全部怪到强者身上,自己因无知而产生愚昧却怪其他人太聪明,说着貌似公平的话来扼杀掉强者平凡的权利。强者非圣人,也是有卑鄙和示弱的欲望的,而你们不允许,你们崇拜着他,又毫不留情地囚禁着他,用永远完美的期望紧紧束缚着他。”那个身影的声音完全失去了温度,斜视过来的眼神也是冰点以下的冷漠。
“完美和永恒是对立的存在。”
我低下头,不敢对视。
“我已经在用最轻微的方式来完成主人的欲望了,等到主人满意了我自然会停止。所以,让那个叫臻悠的家伙别再来妨碍我了。如果我认真地对付他了,你认为他还有力气传消息给你吗?”
身影转身准备走开。
“……毕竟,主人原来认为至少有一个人可以理解他……看来他只是期望过高……罢了,本来这个世界就不允许我们有什么期望……双臂被捆绑着可是很难受的……”
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比开始时更加落寞。
身为强者的明远被身为弱者的我束缚着。
无所不知的明远羡慕着一无所知的我。
明远对我失望了。
无知对知全而言,可怖的束缚,自由的羡慕,隔阂的失望。
还真敢这么说呢,明远。
身体内翻滚着一种久违而讨厌的冲动。
很久以前,一个善良的书生在路边看到一只死去的长尾兔,他好心将它埋葬。
第二天开始,书生开始变得奇怪,他开始殴打不相干的人,偷窃邻人的财物,强抢路人的货物。
村人无奈,只好请高深的道长帮书生驱魔。
结果是,书生身上一切正常,从来没有什么长尾兔附体。
明远缺席的一天过去了,深夜,月光铺满了废墟般的大楼。
“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打破夜寂,神色慌张的身影冲破大楼的玻璃墙,“没事吧!翼川!”
还是叫我翼川呢,明远。我删去发送掉的信息,内容是“惑鼠从臻悠前辈那里逃出来了……救命……”
“看来被摆了一道啊……真是的。”明远摇着头。
就算性格变了,原本的人格也不会变,一些习惯性的动作也不会变。明远,不用再装了。
“怎么……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声音有种变回的趋势。
为舍兔的意义添油加醋时就发现了,舍兔,早在臻悠前辈讲述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和平时一样,你的语言还是那么漂亮得富有欺骗性。还有你的动作,还是和平时一样,左腿微曲站立,双脚几近平行,离开时也是身先离脚再动。语气和表情的变化也是拙劣得能感受出过渡。看起来你还得注意点细节啊,明远。
“你,真的是翼川吗?”声音和身体微微颤抖的明远。
是的,一直都是。不,或者说现在的自己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状态,能让我这么竭尽全力地讨厌自己,还真是拜你所赐啊,明远。
“你早就知道了吗?这一切。”
自称“知全”的人竟然连续地问了三个问题啊……明远,你还是这么矛盾,不过,这才是人性吧。一边伪装着有限,一边暗自为所谓无限骄傲,结果最后仍是可怜的自我限制。知识的多少,无知与知全,只是相对的比较而已,原本就没有界限。我承认,在自我范围知道所有是很痛苦的,简直是被强行抹消了这个范围内应有的伪装。但是啊,明远,你其实一点都不痛苦吧?在享受吧?在阴暗处自我愉悦地蔑视着看清的东西吧?
“没……痛苦是存……”眼前的表情沮丧得如同摔坏玩具的孩子。
你的所谓痛苦并不是知识过多造成的,倒不如说是知识过偏造成的。你还真的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过绑匪是你引以为傲的知识,你病态地依赖着绑架你的存在,甚至不惜为此出卖自己原有的东西。你能看清很多东西,你能很轻易接触到真实……所以啊,你不应该更加尊重那些伪装吗?那些表面的虚毫无意义吗?那些即使是注定为虚的东西也在努力成为真实,那些即使永不可能完成但又全力去想完成的努力,使得那些你所蔑视的虚比你可轻易看到的实更有意义不是么?你只是知道真实而已,而面对虚假,你一无所知,明明身边的范围内存在着无数的虚假,然而你全不了解,你怀着不屑的心情对待,明明一无所知,却自称着知全去无视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还真是愚蠢的自负啊,明远。
“……”看不清表情,蜷缩起来的明远安静着。
放过自己吧,明远。
走进,蹲下,拆开明远臂上白色的束缚,散落一地纯粹色彩的毛质。
你的伪装没有伪装的意志,你的伪装只是为了被拆穿而已,这方面你还是新手,也就是说,无知者。不要摆出一副知道一切的样子,没有人能货真价值地那样做,那只是一种无知的伪装罢了。所以,去开心吧,去庆祝吧,然后遵从自己的无知,做一个矛盾的家伙生活在虚虚实实之间,自由地说真话和谎话,那就已经很幸福了。当然,前提是你能知道那种状态叫幸福。
把借来的力量还给那只可怜的兔子吧,不要再用那些多余的自信了,不然真的会把你当做多余的家伙抹去……嗯,现在应该不会了,毕竟,你现在可是有无知这张保护符在了。
“无知,到头来还不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懦弱的东西吗?”软下来的语气。
不,是保护他人的东西,顺便也保护了自己。能够理所当然的放弃自己无力负起的责任,比起有力承担而没负到的责任,要靠谱多了。因为无知,所以就不会随意给别人以期望的机会,也就把他从失望的手中保护了过来,顺便,也让自己免受自我谴责之苦。
用你的无知无为,好好保护别人吧。
次日。
“早上好,翼川。”黑色眼睛的明远身穿短袖,露出光洁的手臂。
早上好。正好,昨天晚上臻悠前辈拜托我去镇外的一座神庙办点事,那个,叫舍什么来着,你可能知道在哪吧?
“舍阪浅山神庙吗?我知道在哪,可以带你去。”
明远真是什么都知道呢。
“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哦,我只刚好知道而已。”
嗯,这次的笑容很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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