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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带我去巴黎呀》(一)

长篇连载《带我去巴黎呀》(一)

作者: 汤迪 | 来源:发表于2022-09-23 01:33 被阅读0次

        三年辰光,不知不觉,殁了。

        对于浪荡了大半生的阿汤来讲,三次春夏秋冬更迭,除了窗外面漂浮的空气时冷时热,屋里厢收养的白猫越来越胖,其他啥皆在原地踏步的状态,是难耐的,痛苦的。

        难耐的,是不能流动。

        痛苦的,是殁了激情。

        人一旦不能流动,又殁了激情,不管多少岁,生命皆告老去。所以,过去满世界流动的阿汤对激情过的女人不管是初遇还是最后一夜,开口闭口常挂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来人间一趟,只来人间一趟。

        阿汤激情的最后一夜是在他离开东京前的最后一天夜里,这天是阿汤六十岁生日。枕在他肩膀上的橘真央双手紧紧环抱在阿汤腰上,声音湿哒哒地恳求:

        “就不能留下吗?”

        橘真央的日语发音与别的日本女人不同,她是一家艺伎馆的先生。阿汤喜欢她像温泉一样自然外溢的带有温度的湿气。

        但喜欢声音和喜欢一个人是两种不同层次的喜欢。阿汤静默。

        橘真央抱得更紧,声音更温热:我早看出来了,您心里有伤!

        阿汤像是被滚水烫到了,条件反射地腰腹用力,背部一弹,挺身坐起,脱离开橘真央。

        “请留下吧!”

        橘真央再次伸开双臂,从背后抓牢阿汤的双肩,侧边半张面孔贴到他的背脊中央,声音里带着哭腔。

        阿汤没再静默,喉咙里发出像是冰库里空荡荡的回声:我来人间一趟,只来人间一趟。

        橘真央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阿汤下了床,进了卫生间,开了水龙头,立了淋蓬头下面,耳朵后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如果到了六十岁侬还寻不到归宿,或者有一天有个女人看出侬心里有伤,请侬留下来,侬还勿想落地,就再来寻我!

        阿汤的眼泪水情不自禁滚出眼眶,合着喷薄而下的水流一道淌进了下水道,他的身体由抖到颤,喉咙里的声音从呜咽呻吟到歇斯底里:

        带我去巴黎呀

        带我去巴黎呀

        一道去巴黎呀

        没了我的巴黎

        你就是一只落不了地的天堂鸟

        ……

        门铃响起的辰光,阿汤坐了一楼客堂间正对着落地钢窗门的单人皮沙发里,望着外头小天井里不知晓得从啥地方飘进来的一地落叶发呆,他身侧靠墙的三人沙发上面孤零零地挂了只镜框,镜框里镶了张老旧的明信片,明信片画面上的埃菲尔铁塔搭配一侧唱机里“Take me to paris”的老爵士,让荡起的往事像午后懒洋洋的光影隐隐绰绰泄进阿汤捂在手掌心的咖啡杯里。

        三年了,不能流动殁了激情的阿汤,每天陪伴他咖啡时光的,只有回忆,还有只要他坐下来,就会伏在他脚面上的在他搬回巴黎公寓这间房间那天自说自话跑进来当主人的白猫。

        阿汤给这只不请自来赶也赶不走的小母猫取了名字叫“苏菲”。

        苏菲不是全世界男人皆欢喜的那个出演“初吻”而一炮走红的法国影星Sophie Marceau,而是在阿汤的回忆里要用一生辰光去忘记的,很多年前,就在这栋房子里,教会他打开司的那个叫苏菲的女人。

        听到门铃声的白猫苏菲瞬间背脊一弓,护毛竖起,不出半秒钟就夹紧尾巴,别转屁股嗖地窜进厚厚的窗帘布后面去了。

        阿汤亦从缥缈的思绪中醒了转来,腰腹一挺立起身,悻悻斥了句:又勿是老鼠,吓啥!

        第二趟门铃刚响起,阿汤已穿过走道,转开了门把手,在门缝渐渐拉大的过程中,他也像白猫一样背脊一弓,要是人身上亦长护毛,估计这一刻也肯定一根根竖起。

        惊吓中的阿汤张大了眼睛,脱口一声惊呼:小嬢嬢!

        门廊里立着的是位三十多岁的熟女,大波浪头发下面长了张标致的面孔,精致的妆容多一分嫌俗,少一份嫌素,修长的脖颈里散发出沁人的兰蔻香水味道,丰腴的躯体被一袭墨绿色织锦缎旗袍紧紧包裹。

        “眼睛老花了吧,我三十六,你六十三。没错,您是汤小开!”对方一口京腔。

        阿汤讶然:啊!我,我是姓汤。不过,汤小开这称谓,已经交关辰光没……

        “多久没人称呼您汤小开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认出我这发型和身上这身旗袍!行,您记忆力挺好,没得老年痴呆。”对方没等阿汤讲完,抢过话头。

        阿汤被对方一呛,顾不上介意,眼睛盯牢对方身上的旗袍:侬身啷这件旗袍确实是苏菲的。妹妹,侬跟苏菲,是……

        “苏菲是我妈。”

      阿汤忙将视线从旗袍移向对方面孔,仔细打量。

        “卸了妆,我应该是您的翻版。”

        阿汤呆了呆,眨巴两下眼睛:侬是我翻版?妹妹啊,这闲话勿好……

        “要不一会儿我俩站镜子前面,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一样样对照?”对方再次抢言。

        阿汤眯起眼睛,思忖。

        “您别费时间回想了,我87年出生的,名字也叫苏菲,但比我妈多了一个您的姓。”

        阿汤一吓,四肢僵直,呼吸屏牢,像尊雕塑。

        “很突然是吧?行,给您点时间。我是刚下飞机,从巴黎转荷兰,荷兰转迪拜,迪拜转广州,今天凌晨到了广州没出机场,一直等到中午才飞上海,整整七十二小时。上海还是可以的,出海关的时候就要求我做了个核酸,没拉去集中隔离,不过他们说要我自觉居家七天,期间做四次核酸,要都是阴性才可以自我解封。对,地址我留的是您这儿,估计很快就会有防疫人员上门来核实登记的。还好,您真跟我妈说的,搬回这里了,要是我敲门,里面住的不是您,那麻烦就大了。好了,反应完没有?完了就让我进屋吧。”

        汤苏菲一口气讲完,指指阿汤身后。

        阿汤面孔憋得通红,脑子一片空白。直到一双玉手在他眼面前来回晃动,才晃回了他的魂灵,赶紧吸一口长气,随后像拉风箱似地呼呲呼呲了老半天才调匀好呼吸。

        “哎,好,先,先进来,进来讲。”阿汤脚步虚浮地退开一步,让了汤苏菲进门,再往前跨两步,拉过门廊上两只大大的行李箱。

        进了客堂间的汤苏菲扫了眼房间布置,视线很快就落定在了镜框里的明信片上,走到近前,当看到明信片上的巴黎邮戳,回头问阿汤:是我妈寄给您的吧?

        没等阿汤回答,“喵!”的一声,白猫苏菲从窗帘后面窜出来,窜上之前阿汤坐过的单人沙发,趾高气昂地盯住不速之客,像是宣告我才是这屋的主人。

        “您还养猫?”

        阿汤啊了一声,将行李箱靠在墙角边上,然后走过来抱起猫,介绍:伊也叫苏菲,是我重新买下这幢房子,装修好,搬进来第一天,也勿晓得伊是被伊拉娘抛弃了呐还是自家瞎跑跑失了,肚皮饿了寻饭吃寻进门的。哦,我讲上海闲话侬听得懂伐?

        “能听懂,小时候我妈教过我,后来上了学,就不愿再学了。”

        “法国学堂里侬中文老师是北京人啊?”

        “呃?”

        “您普通话说得这么好。”阿汤翘起舌头学说普通话。

        “我也养过猫。”汤苏菲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靠上一步,伸手去摸猫的脑袋。没曾想,白猫应激反应强烈,左右开弓就是一通组合巴掌。

        阿汤怕猫爪抓坏旗袍,忙将猫咪朝沙发上一掼,训斥:哪能好打人啊,侬野猫啊,没规矩,夜里没饭吃!

        汤苏菲又抬起视线去看墙面上的镜框,眼神定央央,声音既怅然又释然地:凭你还住在这里,凭你还留着这张明信片,凭你给猫咪取名叫苏菲,我妈没……

        说到此地,汤苏菲的目光从墙面收回,与阿汤眼睛对视,刚要接着往下说关键,又像是意识到什么,转眼朝楼梯看去,食指往上一指,放低声音,问:您太太在楼上午休?

        “我没太太,我一尕头。”

        汤苏菲半眯起眼睛,盯牢阿汤。

        场面静了下来。

        差不多过了半分钟,阿汤见汤苏菲没下文,又被她复杂的眼神盯得发慌,发毛,浑身上下不自在,干咽了一下喉咙。

        “汤,汤苏菲啊,我,我真,真没想到,我一记头,没反,反,哦,勿应该讲反应,准确的说,应该说,讲…哎呀,算了算了,我日语没问题,普通话真勿来噻,反正侬亦听得懂,我还是讲上海话吧,我可不可以先问侬一声,倷,倷姆妈,苏菲,伊现在……”

        阿汤舌头转不过来,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正要问到最关键,对面的汤苏菲面孔变形,张大开嘴巴打起了哈欠。

        阿汤只好将到口的关键咽回了肚皮里。

        汤苏菲的哈欠打了足足有十秒钟,随后合上嘴巴,抿了抿嘴唇皮后疲惫地摆摆手:对不起,我太困了。说着朝左侧角落的一扇门努努嘴:这门里是我太婆以前睡过的小房间,里面有床吧?

        见汤苏菲熟门熟路,居然连自家外婆困过的小房间亦晓得,原本还吃勿准的阿汤放下的戒心。

        “啊!这间小房间我当储藏室了,三楼阁楼啷是客房,不过眠床从来没人困过,啥侪没,我去帮侬铺被单,拿被头,侬,侬汰把浴,先困忒一觉,困醒了,阿拉再慢慢谈。侬困衣有伐?”

        半个钟头后,阿汤缩在单人沙发里,怀里抱着白猫苏菲,面对墙壁上的镜框,失焦的眼珠里反衬出埃菲尔铁塔。

        “Take me to paris”的歌声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游荡,开着的落地钢窗门外面失了生气的光线正在暗去。

    第一章

        阿汤清晰地记得,汤小开是四十七年前的9月11号,苏菲小嬢嬢送给他并正式向外人介绍他的称谓。

        阿汤还清晰地记得,那年9月10号生日这天,老清老早被小嬢嬢从床上推醒。

        “起来,穿衣裳,吃好早饭,我跟侬一道去学堂,侬覅进去,等了君王堂暗角里,我去寻倷班主任朱老师帮侬请病假,就讲侬身体勿适意。”

        “为啥?”

        “为啥?今朝是侬生日欸!等歇小嬢嬢帮侬请好假,带侬去南京路,侬先陪我到华安美发厅做头发,嗯,侬头发也长了,也要剪一剪,还要修修面,侬大概还勿晓得伐,男小囡第一趟修面叫啥?”

        “叫啥?”

        “叫开面!男小囡只有开过了面,绒毛刮清爽,再长出来的才叫胡子。从现在开始,小嬢嬢要每个号头去做趟头发,侬亦每个号头去刮趟胡子,特别是两边鬓角,多刮刮,刮好回来,用生姜擦一擦,慢慢就能长出喇耷胡子来了,有喇耷胡子的男人才最有腔调。”

        “咦,我覅长喇耷胡子,像外国人。”

        “我就要侬像外国人,最好像法国人,法国男人卖相好,最浪漫,女人顶顶欢喜。华安出来,小嬢嬢就带侬去培罗门买套西装行头,对,覅忘记,要带只大点的包,就拿那只Burberry,前两年抄家,还好被倷外婆拿伊装了重要物事囥到浦东屋里厢去了,否则现在覅晓得被哪里只畜生……”

        “小嬢嬢,侬自家讲的,勿好骂人!”阿汤插进一句。

        “我骂的是抄家的强盗胚!没只好东西,伊拉上辈子从动物园里逃出来,下辈子也只配再投胎回到西郊公园里去,赤膊赤屁股,天天被人家看洋相,被人家掇石头,吐馋唾水。哼!呸!”小嬢嬢气呼呼地冷哼一声,空吐一口,再继续。

        “买好行头,当场换忒,旧衣裳换下来放了包里厢,就覅再转来了,往东穿过西藏路到先施百货,小嬢嬢再帮侬买双三接头皮鞋,配双黑袜子,穿皮鞋勿好穿白袜子,否则像十六铺上来的乡下人。中啷厢阿拉就俫沈大成吃长寿面,侬吃清炒鳝丝面,我叫份虾仁两面黄,分侬一半,另外我再加碗小馄饨。下半天阿拉去人民公园看花展,划船,白相到天暗了,就去过生日,去东海咖啡厅,吃罗宋汤、菲力牛排、奶油葡咕鸡,啧啧,囋。主菜吃好,再点只白脱蛋糕,小嬢嬢跟伊拉打声招呼,电灯关忒,蛋糕上十六根蜡烛点亮,推出来,唱机放Happy birthday,大家一道为侬拍手,一道唱,哪能?好伐?满意伐?开心伐?”

        小嬢嬢一口气讲完安排,玉手捏牢阿汤面孔两颊的肉皮往两边拉开,前后扭了扭。

        阿汤没开心,没表情,像木偶,直到小嬢嬢手放开,才晃动头颈左右摇了摇。

        “摇头做啥?勿满意啊?吤么,过好生日,小嬢嬢再带侬去大光明看夜场电影,总可以了伐?”

        阿汤还是摇摇头颈。

        小嬢嬢眼睛睁到哋哩滚圆:侬还想哪能?勿见得,侬还要叫小嬢嬢帮侬寻…是勿是侬想叫倷班级里王咪咪一道……

        “覅瞎讲!勿是呃!”阿汤面孔一红,眉头一皱,急吼吼打断,否认。

        “咦,勿是喉咙嘎响做啥!勿是侬面孔红啥!当小嬢嬢勿晓得啊,前两天侬半夜里偷偷写……”

        “小嬢嬢,今朝我勿好过生日!”阿汤急赤白咧地吼了一声。

        小嬢嬢被阿汤的大声一吓,一抖。

        阿汤干咽一口喉咙,放缓声音:这个辰光,我还过生日,勿大好伐?

        “做啥?侬今朝十六岁了,男小囡过了十六岁生日就是男人了!哪能好勿过啊。”

        小嬢嬢起身,往外走,拔高的声音随着下楼梯的脚步声一道传来。

        “今朝我就要帮侬过生日!”

        阿汤清晰地记得,生日当天他的生日没过成。

        阿汤还清晰地记得,这天小嬢嬢准备的早饭是用熊猫牌炼乳冲出来的牛奶和在凯司令夹心面包上再涂了层肉糜并用植物黄油煎出来的土司。

        吃好早饭的阿汤跟了小嬢嬢走出巴黎公寓,两人顺着重庆南路往北直走,走到淮海中路马路南面,阿汤习惯性地要去穿马路,被小嬢嬢一把拉牢。

        “又忘记忒啦!”

        阿汤顿了一顿,反应过来:哦,我一尕头侪是直穿过去嗬。

        小嬢嬢不开心地白了阿汤一眼,往西横穿马路走向对面的妇女用品商店。

        当年与重庆南路交汇的淮海中路北面不是像现在上有南北高架下有成都北路的十字路口,而是个丁字路口。淮国旧,也就是全称国营淮海旧货商店的门面就横了丁字路口的中央,红色大字的招牌十分醒目。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有多少家人家主动或被动拿屋里厢的红木家什、西洋钢琴、古董字画、金银首饰、钟表相机、狐毛貂皮、派克大衣,锅碗瓢盆、碗盏调羹等等,反正一切可以换成现金的物事皆送到里厢典当寄售或底价抛售来换取活命的口粮。此外,在样样侪要票证的计划经济年代,这里还有不需要凭票就可购买的海关罚没、出口转内销、过期等吃用物品,千样万样、琳琅满目。

        直到今朝,有些还活在人世的老上海只要一提到淮国旧,就会懊闷痛,就会心滴血。在那场运动中,绝大多数有产阶级家庭皆受到冲击,多少心爱之物被各式各样的无产阶级造反派借以各式各样的革命名义抄走充公,其中被搬走的很大一部分又被这些专职或兼职的抄家队员三钿不值两钿地搬到这里变现,然后换两顿小老酒,几包好香烟,甚至换取一切可以果腹的吃食喂进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里。小嬢嬢六岁辰光她爸爸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一架德国斯坦威钢琴就经历了这样的命运,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所以小嬢嬢每次经过这个路口皆要绕开了走。

        过了马路,阿汤对小嬢嬢讲:过两年等我赚钞票了,我一分洋钿亦勿用,全部攒起来,攒够了,就帮小嬢嬢拿钢琴买回来。

        小嬢嬢眼里泛起一丝绝望:还等侬买呀,老早没了。

        阿汤立了瑞金一路和长乐路交汇处的君王堂教堂的围墙里望着马路斜对面的向明中学校门,等帮他去学堂请假的小嬢嬢。街面上冷冷清清,差不多半个钟头,阿汤只看到一个拎着只菜篮子脚步蹒跚走三步停一步的阿婆,平时踏脚踏车下夜班经过这条路面的阿姨爷叔,还有两趟公交车一概不见,空气里一阵阵哀乐声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飘来。

        半个钟头后,小嬢嬢终于从校门里跑了出来,她面孔紧张又警惕地走两步回一趟头观察身后,等穿过马路到了阿汤面前,才松了口气并恶声恶气地讲:气煞我了!

        “哪能啦?”阿汤问。

        “我差点被倷教导主任当反革命分子捉起来,还好,我之前是跟倷班主任朱老师讲侬昨日夜里吃夜饭吃坏肚皮了,亦就灵机一动装肚皮痛,躲到厕所间里蹲了老半天勿肯出来,否则现在肯定是被押到操场主席台上揪斗了。”

        阿汤眨巴两下眼睛:为啥?

        “为啥?我在教室门口跟倷班主任请假,伊随便哪能勿同意,伊讲悲痛的日节,工厂停工,学堂停课,就是路啷厢的公交电车,黄浦江上的轮渡亦侪勿开了,全国人民深切悼念领袖逝世,只要侬还有一口气,就算烂污厕了身啷厢,亦勿准请病假,必须到学堂里一道化悲痛为力量。我问伊,烂污厕了身啷厢,臭伐,全班同学一道闻臭味道啊。教室里倷班级同学听到,一道笑起来,大概声音忒响了,倷教导主任勿晓得从啥地方冲过来,瞪起牛眼睛,拍门骂人,门啷厢小窗的玻璃也被伊震落地上,粉粉碎。倷朱老师只好讲了原委,伊一把捉牢我肩胳,讲我是来诚心搞破坏,是现行反革命,要召集全校师生开大会批斗我,还要押我去派出所坐牢监。”

        “啊?结果侬哪能跑出来的?”

        “是倷朱老师还算通人性,伊看我老半天轧( yà:躲)了厕所间勿出来,以为我没带草纸,就送进来,偷偷跟我讲,教导主任去寻校长了,叫我快点跑,但讲好必须要侬快点去学堂。”

        阿汤拔腿就要跑,被小嬢嬢一把拖牢。

        “覅急呀,侬现在就进去,勿是穿帮了嘛,等歇,过半个钟头。”

        夜里六点钟,阿汤回到巴黎公寓,一进门便看到小嬢嬢在客堂间踏缝纫机。

        小嬢嬢停下,几个问号急切抛出:侬哪能现在才回来啊?没出啥事体伐?倷教导主任有否有寻侬齁势?”

        阿汤轻松地:我没事体,倒是朱老师跟全班同学留下来写检查,我陪了伊拉全部写好,通过,大家侪一道被允许出教室。

        “伊拉为啥要写检查?”

        “悲痛的日节,大家笑了呀。”

        小嬢嬢松口气:哦,我还一直担心侬有麻烦,还到倷学堂去看过,门卫勿让我进去。侬没穿帮伐?

        阿汤摇摇头:没,我按侬讲的,每过半个钟头举一趟手上厕所,中啷厢朱老师跑去医务室帮我拿来了食母生,黄连素,我假装吃忒,下半日又举了两趟手。缝纫机啥地方来的?

        “问5号里周家姆妈借的。我一尕头去南京路兜过了,一路兜到外滩,再从金陵东路兜回来,转到淮海路,所有商店侪勿营业,啥物事亦买勿着,勿晓得几辰光才会恢复正常。回到屋里,我翻了翻,嘿嘿,居然给我翻出一块华达呢,我就拿了侬的衣裳去寻周家姆妈,按了侬的尺寸,叫伊帮忙裁好,反正我亦会踏缝纫机,就勿麻烦伊了,借了回来自家踏。出来正好碰到9号吴太太跟12号里的大阿姐,伊拉听讲侬今朝生日,我没帮侬买到新衣裳新皮鞋,两尕头一个回去拿了双伊拉儿子没穿过的新皮鞋,一个拿来了伊先生一件新白衬衫跟一根领带,我要把伊拉钞票,随便哪能勿肯收,还讲今朝来勿及了,干脆明朝礼拜六,吃好中饭,下半天三点钟叫上52号李太太跟伊拉大女儿,27号里的张老师跟伊拉小儿子,大家一道为侬补过生日,开Party。对,侬要勿要叫上侬同学王咪咪?”

        “覅叫王咪咪,我覅伊来。

        “为啥?侬勿是……”

        “啊呀,伊要来了,下个礼拜一,全班同学,还有朱老师,勿侪晓得我没肚皮撒!写检查是因为我引起的,大家晓得了真相勿恨死我啊!再传到教导主任跟校长耳朵里,侬没被揪斗,我要被揪斗了。”阿汤打断。

        “对对对,人勿好太多,太多了穿帮,特别是跟侬一个学堂的。对了,吴太太还讲,伊会做蛋糕,面粉、牛奶、鸡蛋、色拉油样样有,伊亲自帮侬做只生日蛋糕。唯一的就是缺小蜡烛,屋里厢红蜡烛倒是还有几根,但是上坟用的,勿吉利。后来我想到31号里的老克勒,伊有两根电蜡烛,还有一串像星星一样闪发闪发的小灯泡,我就跑去邀请伊明朝亦来,顺便问伊借来用用,伊答应到辰光带过来。囋,气氛,情调,侪有了。”

        “小嬢嬢,覅搞了嘎隆重,今朝夜饭就吃碗卷子面算了。”

        “勿来噻,我跟侬讲过了,男小囡十六岁生日是一生一世最重要的日节,必须隆重!再讲了,大家一道帮侬过生日,是,是心里,开心!吴太太跟老克勒侪讲,交关辰光没开心过了!”

        阿汤清晰地记得,他十六岁生日这天夜里,小嬢嬢整夜皆在帮他赶制人生的第一套西装,在灯光下做生活的小嬢嬢是那么认真,那么的像天底下的慈母。

        阿汤还清晰地记得,这天夜里,他坐在小嬢嬢身边看书,有一句没一句的讲闲话,到了平时该上床的十点半,小嬢嬢讲:侬好上去汰脚困觉了。

        “覅,我陪侬。”

        “我还要有一歇了,去困,听闲话。”

        “我就覅。侬自家讲的,过了今朝我就是男人了,我要等到十二点钟钟敲过,倒要看看男人跟男小囡有啥区别。”

        小嬢嬢斜睨了阿汤一眼,笑了起来。

        “侬笑啥啦?覅笑,要么侬来告诉我,有啥区别。”阿汤放下书。

        小嬢嬢摇摇头:我勿讲,侬自家体会。

        “讲呀!讲勿讲?勿讲,我攉侬痒兮兮!”

        阿汤作势的手爪还没碰到小嬢嬢的腰,小嬢嬢已花枝乱颤,浑身抽筋,举手投降,口中连连求饶:覅覅覅覅覅!覅碰我!救命啊!

        “我手还碰到侬,侬就瞎叫!”

        “我最怕痒了!我最吓人家攉我痒兮兮!手拿开!”

        “讲!勿讲我真来咾!”

        “我讲,我讲。成为男人的第一标志,就是勿好欺负女人!手快点放下去!”

        阿汤撇撇嘴角,手放了下去:第二呐?

        小嬢嬢去踏缝纫机,边做生活边讲:第二,是要拼了命也要去保护好自家的女人,哪怕流血受伤,甚至眼皮眨亦勿眨地肯为伊去死!

        阿汤眼睛定住,控制住眼皮眨动,认真地:小嬢嬢,对过复兴公园里厢有个打拳的爷叔吓(hè:很)结棍,伊一掌可以劈碎十块红砖头,一脚可以踢得碗口粗的树摆动,我想正式拜伊为师傅。

        “啥叫正式?”小嬢嬢停了踩踏,警觉地盯牢阿汤眼睛。

        阿汤亦不回避,坦然回答:哦,我勿是每个礼拜天早啷厢进公园跑步嘛,侪会碰到伊,有辰光我就立了旁边看,有辰光伊打套路,我就跟了学,伊从来勿赶我走,我想只要我开口跟伊讲想做伊徒弟,伊肯定会答应的。

        小嬢嬢收回视线,又去做生活,讲:不是会打相打的才叫男人。

        “万一碰到事体,人家先动手,勿会打相打,勿是要吃亏?!”

        小嬢嬢摇摇头:勿对。

        “有啥勿对?我老早想好了,这辈子我要保护侬,再亦勿让侬被人家欺负。”阿汤语气坚定,一脸严肃。

        小嬢嬢被戳到痛处,手脚停下来,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牙齿咬牢下嘴唇皮,眼泪水悄然滑出眼眶。

        阿汤语气更加坚定,举手发誓:小嬢嬢,我发誓,等我练好功夫,我就去寻那个欺负过侬的人,我要打得伊……

        “覅讲了!”小嬢嬢厉声阻止。

        阿汤一吓,收住了口。

        小嬢嬢吸了下鼻,睁开眼睛,一把抹去眼泪,遂长长吐了口气,缓下缓,淡淡地讲:过去的事体,过去了。

        “勿可能!”阿汤咬牙切齿。

        小嬢嬢伸出右手,拍拍阿汤的面颊,语气温和地转换话题:侬想拜师傅锻炼身体,小嬢嬢勿反对,但为了打人,终归勿对的。

        小嬢嬢刚讲完这句,“铛,铛,铛……”墙面上的三五牌挂钟敲响。

        “好了,十一点钟了,小嬢嬢承认侬已经提前是男人了,勿需要再等到十二点钟,上楼去房间里困觉。”

        阿汤不肯去:侬几点钟结束,我几点钟困。

        “勿来噻,侬现在正在长发头上,按时困觉顶顶重要。”

        阿汤还是坚持:就勿困!

        “覅耍赖皮!侬还想勿想当男人啦,优秀的男人最重要的标准,就是要听女人闲话,晓得伐!”

        “那我隑(gāi,倚靠)了侬背脊啷眼睛闭忒歇,等侬好了,一道困,好伐?”

        小嬢嬢又伸手,中指搭在食指上,在阿汤的额头上弹了一记麻栗子:侬看,刚一歇歇,又像个小人了。好,隑忒一歇,我好了叫醒侬。

        阿汤移了凳子到小嬢嬢身后,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腰,将头倚靠在她的背上。

        小嬢嬢的腰肢丰腴温暖,小嬢嬢的心跳平缓安宁,小嬢嬢背上一股像久违的妈妈的味道一阵阵传进阿汤的鼻头里。阿汤的呼吸就随了小嬢嬢的心跳节律和沁人的香味一歙一扇,不知不觉中,眼皮耷牢。

        阿汤清晰地记得,他被小嬢嬢叫醒起来试穿做好的衣裳,落地钢窗外面已透进了天光。

        踏了一夜到缝纫机的小嬢嬢想立起身,却腰肢僵硬立不直,一手拖牢阿汤,一手抓牢缝纫机台板,倒吸一口冷气,嘴巴里连续两声哎呀,哎呀。

        “小嬢嬢,哪能了?”阿汤一惊,关切地问。

        “腰竖勿起来了,快点,帮我敲敲。”小嬢嬢皱紧眉头,表情痛苦。

        阿汤哦了一声,捏起拳头,去轻敲小嬢嬢的腰眼,刚敲了两记,看到她灰色列宁装背上有一摊水迹:咦,小嬢嬢,侬背脊哪能湿忒了啦,老大一摊水印子。

        “是侬的馋唾水!往上头点。”

        “骗人,勿可能,我从来勿流馋唾水的!”阿汤否认。

        “太轻了,重一点。夜里到早啷,阴笃笃冷飕飕,我又勿可能出汗,勿是侬馋吐水,还会是天落水啊。我告诉侬一个秘密,男小囡小辰光,夜里做梦做到肚皮饿,会流馋吐水,长大成男人了,夜里做梦要做到女人,亦会流馋唾水。老实交代,是勿是梦到王咪咪了?”

        “瞎讲!”

        “梦到就梦到,跟小嬢嬢没啥勿好意思。再讲,王咪咪人蛮漂……”

        小嬢嬢漂亮的“亮”字还没出口,阿汤急了,松开拳头变爪,去攉她的腰两侧:侬再瞎讲!我叫侬再瞎讲!

        小嬢嬢呀的一声尖叫,身体像水放多了的面团一样软趴趴滑下去,瘫倒地上,双手交叉,紧紧捂牢腰两边,娇喘连连:侬寻死啊!我跟侬讲了,我最怕痒。

        阿汤哼了声:看侬下趟再敢瞎讲喏!

        小嬢嬢仰起脖子,反向看着阿汤,戏谑地:我有勿有瞎讲,侬自家心里最清爽,是勿是情书送过去,一片真心,被弹回来了?

        “侬还讲!”阿汤弯下腰,作势又要去攉小嬢嬢痒兮兮。

        小嬢嬢忙举双手投降求饶:我勿讲,我勿讲,我投降!

        阿汤白了小嬢嬢一眼,伸出手:手畀(peh:给)我,腰还要敲伐?

        小嬢嬢伸出手,借着阿汤的力起了身,双手反掌贴牢腰板,背部用力往前顶:覅敲了,侬去试试裤子长短,西装是勿是合身。

        “勿试了,肯定合适。真覅敲了是伐?勿敲了就快点上去困觉!”

        “哟,口气硬起来了嘛,敢跟小嬢嬢下命令啦?小男人!”

        阿汤还清晰地记得,这天,他为小嬢嬢煎了人生第一只荷包蛋,知晓了小嬢嬢隐匿心里厢的一个梦。

        阿汤在阁楼的小床上再次醒来已是中午十二点,轻手轻脚下到二楼,五尺头的大眠床啷,小嬢嬢酣睡正香,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阿汤更加轻手轻脚,踮起脚尖小心翼翼下到一楼,转进厨房间,翻了翻,翻出四片夹心面包,寻到一块植物黄油,但没寻到肉糜,于是顺手拿了两只鸡蛋。

        荷包蛋刚煎了一只,身后的脚步由远及近。阿汤朝关紧的厨房门喊:小嬢嬢,侬哪能起来了啦?

        “侬在煎啥么事?”

        随着声音,门推开,小嬢嬢走进来,看了眼煤气灶上的平底镬子:饿醒啦,自家起来煎荷包蛋?出去,我来!”

        “侬出去,再去困一歇,等统统弄好,我再叫醒侬来吃”

        小嬢嬢哟了一声:真拿自家当男人啦?嗯,蛮好,上海男人最有腔调的,就是以会烧饭烧小菜为荣,吃好弄好还抢了汰碗。勿像乡下男人,大男子主义,明明偷懒勿想做,还偏偏寻借口讲啥进灶披间的男人没出息,会被人家看不起。怕被人家看不起点啥?好!今朝中啷我吃现成的,侬慢慢弄,当心烫到手,我去帮侬烫衣裳。

        虽然荷包蛋里忘记了加盐,虽然蛋黄煎得太老勿是流心,小嬢嬢还是吃得滋滋有味。

        吃罢,收作停当,小嬢嬢叫阿汤去汰头,随后帮他剪了头发,涂上钻石牌发蜡,再用钢钟木梳在搪瓷煤气灶头上加热后仔细帮他梳了个发型,一边梳一边还介绍讲,这种发型叫油头,流行于30年代的美国,是摇滚乐手、好莱坞明星最欢喜的发型,像猫王、克拉克•盖博,后来传到了欧洲,英国跟法国男人欢喜配上西装,白衬衫上戴上领带或领结,优雅精致中带了丝不羁,勿晓得多少有腔调。

        阿汤换上中缝烫得笔直的西裤,穿上温莎领、袖子配有黑玛瑙袖扣的白衬衫,又在小嬢嬢指导下戴上领带,等再套上笔挺的西装,小嬢嬢忍不住啧了一声:登样,简直就是南京路啷的小开。随后又讲:侬名字叫汤凯,当中加个小,勿就是汤小开嘛。

        “凯跟开同音不同调好伐!我才覅做小开唻!”阿汤不屑。

        “小开,老克勒,侪是有腔调的男人好伐!我爸爸,倷小爷爷,伊就是小开。侬看好,要勿了多少辰光,时代就会变样了,做小开、老克勒再也勿会被人家当牛鬼蛇神。讲定了,从今朝开始侬就是汤小开,等歇来参加侬生日Party的人客到了,我向大家宣布!”

        “小嬢嬢,覅!”阿汤反对。

        小嬢嬢玉手一点阿汤额角头:困一觉就忘记忒啦,我昨日哪能讲啊,男人要听女人闲话!去,皮鞋穿好。

        阿汤勿好再跟小嬢嬢犟头倔脑,只好顺着她的话头,讲:侬讲穿皮鞋要穿黑袜子,我只有白袜子,没黑袜子,哪能办?”

        小嬢嬢想了想:我去帮侬拿双厚点的黑颜色玻璃丝袜。

        “啊,侬叫我穿女人丝袜?”

        “啊啥啊,法国男人就穿丝袜的。”

        “我是上海人,勿是法国人!”

        小嬢嬢没再接腔,突然默不作声地安静下来,随后慢慢往前走,走到落地钢窗前,拉开落地门,靠在门框上,抬起视线望天。

        阿汤吃勿准是勿是自家刚刚讲错了啥,想来想去,又寻不出自己讲错了啥。迟疑片刻,走过去,走到小嬢嬢身背后,讲:小嬢嬢,如果我讲错啥闲话,对勿起,我勿是诚心的。

        小嬢嬢没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讲:跟侬没关系。

        天际上飘落的雨丝淋在小嬢嬢身上,头发上,她根本不管,面色沉静,眼光深远,一字一句地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要去巴黎,我要去巴黎圣母院听晨钟、去塞纳河坐游艇、去孚日广场晒太阳、去日耳曼街边喫咖啡、去卢森堡公园喂鸽子、去埃菲尔铁塔等夕阳西下,我还要去卢浮宫看艺术珍品、去歌剧院看跳芭蕾、去红磨坊看歌舞表演、去……

        小嬢嬢像是看着年夜饭上的圆台面,一连串报出就在她眼门前的一道又一道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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