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作家南宫仁写的是《急症室手记》,我们职工医院没有急诊室,但有一间在门诊的急救室,说句实话,进入急救室的病人少有活着出来的。
记得有一个在地里给果树打农药的中年农民,突然遇到雷暴,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中年农民个子挺高,他背着一个旧药箱,站在果树旁边打药。天阴下来,雷电在空中频频打闪,但是没有雨,是干打雷。这个农民以为闪几下雷就过去了,所以没在乎天气的骤变,继续举着药管子打药。
据说人类被闪电击中的概率只有六十万分之一,没想到不幸就降落在他的头上。雷电经过他的胳膊,心藏和肺部,落到地上,中年农民一下子摔倒在地里。随着中年农民的倒地,瓢泼大雨也落下来,等到有人发现他躺在泥水里已经只剩一口气,赶紧拉着板车送到离他们最近的——我们的急救室里,送到时他还有微弱的气息。只见他的衣服袖子都烧焦了,胳膊皮肤也是黑焦焦的,胸脯鼓得老高,皮肤被撑得紧绷绷的像皮鼓一样,烧焦的地方还滋着血滴,扭曲变形得可怕。当班医生说这是气胸发生,内脏胸膜已经有破裂、、、救不活了。经过象征性的抢救,只好放弃。村民们只好把他再抬到木板车上,拉回村里。这个还不算年老的中年男人,伸着被烧焦的胳膊,一身泥水,鼓着高高的胸脯默默地歪躺在急救床上,连挣扎一下都没有,真是惨不忍睹。那时我在门诊上班,这个场景至今还有印象。
不过,有一个和丈夫吵架喝农药的妇女,因为送来及时,我们赶紧给她洗胃。用长长的橡皮管,插进患者的嘴巴,把碳酸氢钠溶液打进胃里。患者喝的是敌百虫,碳酸氢钠溶液能减轻有机磷农药的毒性。患者还没有昏迷,摇着脑袋抵抗,我们只好强行按住她,一边说你要活命就配合我们,否则毒药进入血液你就真的无法活命啦。旁边的亲人们这时也没有了吵架时的气愤,都在劝她求她配合救治。妇女大概也不想死,不再挣扎,洗胃得以顺利进行。很快妇女开始呕吐,洗胃和催吐是救治喝毒药病人的关键,她自己能吐出来再好不过。吐完以后我们又进行第二次洗胃、第三次洗胃,这样保证胃里没有残存的敌百虫才停止洗胃。病人神志清醒,说明送救及时,我们才松下一口气。病人家属也松下一口气。妇女被送到观察室,抢救病人有效存活,也救了一个家庭,二个呜呜哭泣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不再哭泣。今天我们打了一个胜仗,但愿今后她们的家庭和睦,上帝保佑他们吧。
最多的抢救还是工伤和重病号,陆地的修造厂、车间、码头等,随时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工伤,尤其是在海上作业的捕捞大队的大批渔轮,送来的病号都是非常严重紧急的,有时甚至要我们医护人员亲赴下海,坐着急救艇去抢救接引鲜血淋淋的伤员和危在旦夕的重病号。有的医护人员会晕船,但也要咬牙撑住,在海上立即实行简单的救护,一边疾驰回航。这样的病号往往就直接送到病房的急救室,抢救成功后再住院进一步治疗休养、、、职工医院曾经为公司付出过汗马功劳,可是后来这家国企也败落,由拥有几万职工家属的大公司到只剩下几千人,把我们医护人员都当作下岗工人,医院也卖给了地方,这是后话。
再说说传染病房。我国曾有一亿二千万人是乙肝携带者,是共用针头不洁注射、有偿卖血和输血感染、以及农村卫生条件太差,医学知识不普及,没有乙肝疫苗,母婴垂直传播等等因素。当我们医院实验室也开始有了可以检测乙肝的时候,竟然发现在来自渔农村的船员职工之间有许多乙肝病毒携带者,并且有许多是正处在乙肝大三阳活动期的病人,为此又专门设立了传染病房。而且周围的农村也有很多乙肝病人,都来我院诊治。我后来在传染病房干了几年,送走了好几个由乙肝转为肝硬化,直至肝癌晚期,无法抢救去世的病人。
有一个阿婆,住进来时已经有腹水和便血。大概她非常痛恨自己这个可恶的疾病,还会传染别人。那天早上,我们刚查完病房回到办公室,阿婆床头的急救灯就急剧地叫起来。再跑到病房时,只见阿婆在大口大口地吐血,痰盂和地上都是吐出来的鲜血。她弯着腰趴在床沿。一边吐血一边迷迷糊糊地在骂自己:“ 吐吧,吐吧、、、吐死吧!快死吧、、、” 我们明白,这是因为肝癌引起的肝硬化,导致门静脉高压,引起食道胃底静脉曲张,最后破裂导致大出血,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我们无力回天。陪床的家属商量后要求当天出院,阿婆已经昏迷,因为输血也救不活病人,家属不愿意再浪费钱。
有个老船长,一辈子在海上乘风破浪,和所有船员一样,夏天光着膀子,脊背晒得古铜色,幸苦了几十年,谁知乙肝病毒早就潜伏在体内,等发现已经肝硬化腹水。乙肝发病隐匿缓慢,慢性期一般没有症状,病毒在肝脏悄悄复制,一般都是在五六十岁开始急性发作。等人体感觉劳累不适,食欲下降,肝区疼痛,再到医院检查往往已经是晚期。而且有的家庭一家子都是乙肝阳性。老船长住进传染病房就再也没有出去,来时还是自己走进来的。
后来病情就急剧发展,腹水严重,而且很快进入深度肝昏迷,无法交流,也无法下床,而且离不开氧气。那时医疗条件也差,住了四十多天后,没有留下一句话,就在昏迷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倒是没有大出血,走的干净。
还有一个乙肝男性病人,年纪太轻才四十多岁,没病之前在公司旁边开着一家饭店,因为他起步早,那时开饭店的人还不多,据说生意不错,挣了一些钱。等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能胜任每天的劳累时,已经是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
没想到他年纪轻轻住进重症病房已经够糟糕,可是亲属们的追逼却是更加糟糕的因素。亲属们知道他来日不多,就开始计算他的钱财,每天来到病房要他做些身后钱财的安排。病人本来要安静休养,让他安心走完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可是亲属们在病房里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们医护人员看到他们的吵闹,就要出面干涉不要妨碍病人的休息。结果等白天的治疗完毕,他们就把病人抬回家去 “ 逼供 ” ,兄弟姐妹在他临死之前都想分一杯羹,这是在和他的妻子儿女争夺他的钱财。
妻子哭得哀伤,病人闭着眼睛,无法抵抗他的兄弟姐妹对他的钱财的觊觎,只好任由他们把他抬来抬去地折腾。我们能在医学领域实施我们的救治,但是我们无法在精神领域去干涉别人的不良行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病人被抬来抬去地折磨。我们去阻止时,他们说请过假了,是让病人回家再团聚团聚,病人愿意回家。后来这个病人不久就去世在家里。
还有,因为我们是职工医院,因此遇到有职工子女的需要时,也只能给与特殊照顾。有个女科长的儿子,考上杭州 的一所大学,不慎在学校宿舍的阳台晾晒被子时一头栽下楼去,成了植物人。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大眼睛,高鼻梁,额头开阔,皮肤白皙,就是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还非常俊俏。身为科长的母亲心痛如割,天天呼唤他,和他说话,给他朗读小说,按摩他,摇晃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放弃这个儿子、、、在杭州住院几十天后,无奈带着仍旧是植物人的儿子回到公司,住进职工医院,谁知这一住就是几年。
因为长期躺着,大学生很容易感冒并发肺炎,一发烧我们就得给他用上抗生素和白蛋白输液。因为大学生只能鼻伺流食,又不能活动,不但容易营养不良,还容易生褥疮,尤其是冬天,有时就要用电疗仪烤一烤。有一天他母亲雇的保姆一时大意,电疗仪贴到大学生的腿上没及时发现,等发现时皮肤已经烫得起了一溜大水泡,植物人没有疼痛感,不会吭一声,眨着大眼睛还若无其事,母亲却心疼得要死。母亲一直在替儿子求生,她不肯承认儿子的死亡,她眼看着还是血气方刚的儿子,人生还没有展开,一个活生生俊秀的后生,怎么是死了哪?女科长无法发接受残酷的现实。
女科长还有一个已经在上班的大儿子,她甚至要求大儿子找对象时必须加上一条:女方必须保证将来要照顾弟弟。大儿子虽然有时也到病房来照看一下弟弟,但总是看到他闷闷不乐,没见到他笑过。父亲有时也过来,也是衣装不整齐,非常疲惫的样子,脸上没有笑容。母亲每天睡在病房陪小儿子,把丈夫和大儿子完全放弃,也把自己放弃。眼看这位女科长的头发由黑转白,迅速衰老下去,每天急匆匆的样子,还要上班,还要记挂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她是多么不容易,又是多么不甘心,她要这个聪明俊俏的儿子能再醒过来。
其实脑死亡就是死亡,但母亲就是无法放手,医学也无能为力。
小小的病房里日复一日,外面的世界却在迅速地变化,曾经辉煌的公司慢慢在败落,随着大批国企变为个人资产,开始有了下岗工人。这里也不例外,职工医院有本事有路子的、和比较年轻的医护人员也开始纷纷调走,否则也将成为下岗工人。大国企不尊重我们这些医护人员,一律按照下岗工人的待遇对待,全国大概有二十多万我们这样的 “ 企退医 ”,随着国企的改革,被提前退休下岗,拿着下岗工人的退休金。
职工医院后来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原来许多医疗项目都停顿,和公司一样,当年的辉煌消失不再。所以植物人大学生在职工医院也不会再住太久,要回家了。他没有一点好转,揭开被子看到的是佝偻的瘦弱的两条腿,细细的几乎失去了肌肉。职工医院再承担不起他的医疗费,女科长也下岗退休,只好回家。后来他们搬离公司宿舍,再以后的情况我们就不太了解,只听说母子两人先后去世。
生死之间有时还真有点模糊不清,为什么有人赞成安乐死?当一个人失去尊严会比死亡更痛苦,当疾病无救,死亡不可挽回时,我想还真的应该有安乐死。
公司有一个高管,平时总是衣冠整齐,说话也是有条有理,从不发脾气,文质彬彬,非常有涵养。可是不幸得了直肠癌,而且发现时也已经是晚期,到上海医院做了手术,开了一个人造肛瘘,回到职工医院休养。说是休养,其实就是等着不可挽回的那一天。
住在病房,不断地一次次肠粘连又肠梗阻,再一次次手术剥离疏通。人造肛瘘连接着一个瘘袋,肠子里的分泌液和粪便随时会流出来,肠子里的气体也会噗噗地冒出来。虽然有家属孩子们每天轮流陪护着,可是病人还有什么乐趣和尊严?病人已经不能下床,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能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也闭着嘴巴,不想看人,也不想说话,也许心里还在梦想会有奇迹发生,他依然可以文质彬彬地站起来,依然是那个威风四面的高管、、、也许他生不如死,只想快点离开人世,再不要这样一天天地忍受着肉体的丑陋和痛苦,与精神上失去尊严的痛苦。我们看着他双重的痛苦,其实心里也在为他祈祷,还是早日离开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吧,这个世界已经无情地抛弃了他、、、病人在住院几个月后去世。
后记:作家南宫仁的三十万字的《急诊室手记》看完了,看得惊魂又紧张,偶尔也有点幽默。也了解到韩国的一些医疗情况,和医生的兢兢业业与认真的态度。
南宫仁在后记里写道:他母亲看了这本书说想不到儿子这么幸苦,每天还要面对死亡,自责是自己让儿子学医,站到这个辛苦的位置上。南宫仁说世界上只有母亲用这种角度,来阅读我的文字,我要回家真诚地和母亲说:我过得很好,为了母亲,我的未来也会平平安安过得很好。
最后,我也要说上一句:希望人间的病痛大大减少,大家都平平安安过得健康,过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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