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农田,废弃的院落,留守的老人,沉寂的村庄……时代的车轮不由分说地把年轻人带离了土地和老家,留在家乡的老人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尽头。那些像新庄村王窝社一样散落在大山深处的一个个小山村,会不会像岩石上的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干涸,而后消失不见呢?乡愁,是那么沉重。
农村留守老人越来越老,多少山村正随之走向消亡?
2016年5月21日中午,在兰州工作的赵文军突然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邻居王廷海告诉他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消息:他的父亲过世了!
赵文军的老家在甘肃省会宁县新庄村王窝社,他和弟弟大学毕业后,一个留在兰州工作,另一个去了当地的县城上班。3年前,为了照顾他的孩子,他将母亲接到了省城,老家只剩下了父亲一人。
匆忙赶回老家操办丧事,王廷海告诉他,头天晚上他父亲就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很不舒服,晚饭都没胃口吃,他关照老人早点休息。到第二天中午,发现老人家的大门还一反常态地紧紧关着,没一点动静。王廷海觉得不对劲儿,喊他、打电话,都没有回应。急忙找了几个邻居撬门进去,才发现,老人已经去世了。
在赵文军父亲的葬礼上,很多邻居和村民都感慨不已,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是留守老人,身边同样没有子女陪伴,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头天晚上关上的院门,第二天早晨还能不能亲手打开,赵文军父亲的离世似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依稀会是同样的景象。
再苦再难,也不把孩子们拉回来
黄昏时分的王窝村,有种与世隔绝的荒芜气象。这里原先有80多户人家,如今仅剩余20来户。现在村子里最年轻的人,是个聋哑人,其余几乎全是 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
因为可利用的耕地面积很少,前些年一批村民通过各种渠道自发搬迁到其他县里的一些乡镇;还有一些人跟随毕业以后在城镇就业的子女远离土地,开始全新的生活。近几年为响应农村退耕还林的政策,本来就不多的耕地被用来种植杏树,需要耕作的土地减少许多,用不上那么多劳动力了,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种地辛苦,收益也远远没有外出打工有保障,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纷纷进城务工,使得这里的常住人口数量锐减。
住在村子西头的王具让老人今年68岁了,一直患有哮喘,这几年越发严重,几乎每天都会发作。在赵文军父亲的葬礼上,他是叹气最多的一个,他觉得自己年纪更大,还是久病之身,说不定哪天不能动了,也会一个人孤单地离开这个世界。
王具让说话,喉咙里的哮鸣音呼呼作响,让人总担心他下一口气会喘不上来。因为哮喘,躺着呼吸不畅,王具让这些年从没躺下来睡过觉,都是成宿成宿地坐着,打着盹儿等天亮。
不论在丧事上,还是在平时,他始终拒绝别人给他拍照,他有他的理由:“孩子在外面有体面的工作,不想让他们看到了难过!”
像王具让一样,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老人,都在担忧自己的养老问题,都在恐惧病痛,都怕病倒了没个人照顾。但他们又都和王具让一样,不愿意让外面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痛苦,自己的难心,就怕给在外辛苦挣钱的儿女们丢面子、添麻烦。
自己再苦再孤,大多数老人都不愿意把孩子拉回农村来——外面挣钱多,外面去闯去干,娃们才可能有出息,留在村里,连个媳妇也很难找到。
难闻鸡犬之声 村庄安静得像没了呼吸
贯穿整个村子的主干道两旁,废弃的院落一个接着一个,有的院门紧闭,有的已成断井颓垣。其间只有少数几个院落还有人住,但同样也是那么沉寂。只是偶尔,有一个蹒跚的身影会走出来,蹲在墙根儿晒晒太阳。
太阳落山,夜幕沉沉,村里并没有几盏灯火亮起,甚至连一声犬吠声也难以听到,整个村庄一片死寂,仿佛睡过去了,就不会再醒来。
已经80多岁的何老太太早早拉灭了电灯,躺在炕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时难以入睡。一直陪伴她的大狗去年生病死了,村里养狗的人家越来越少,她想再抱养一只狗崽也不知道上哪里去要。
以前,是一阵接着一阵的鸡鸣将太阳唤出东山,将村民们叫醒来,投入到一天的劳作当中。而现在的王窝社和城市一样,很难听到公鸡嘹亮的打鸣声,母鸡欢快的咯咯声。多数村民基本不种庄稼,没有瘪谷碎粮给鸡吃,买饲料喂的话,成本算下来还不如直接买鸡蛋划算,所以渐渐都不养鸡了。
同样空下来的还有牲口棚、羊圈、猪圈,以前过年,总要贴个有关“六畜兴旺”的春联,可现在,大多数留守老人家里什么都不养了,鸡鸣狗叫猪拱圈的热闹场面再也没有了。
漫长的夜,何老太太会一遍一遍醒来,看看天亮了没有,只要有一点微光,她就爬起来拿了扫帚去清扫院落——因为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干,扫地成了每天最重要的活计,成了老人最为认真对待的事情。在外人看来,其间已然蕴含了某种仪式感。
不见童稚身影 何处再觅祖孙同乐的美好场景
前几年的农村,留守儿童一直是大众关心的对象,可对今天的王窝村来说,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再存在,因为,村子里已很难见到孩子们了。
年轻人在外工作,慢慢意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只要孩子到了入学年龄,就会想方设法把孩子接到城里接到身边读书。现在村里剩下的,全是“夕阳红”。
今年57岁的张明乾有两个儿子,这几年除了种地,他跟老伴儿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替在外面打工的两个儿子带孩子。带孩子虽然很累,但含饴弄孙的快乐让两个老人觉得满足而又充实。
村子里的小学已被撤销,上学得到离家十里地的乡镇中心小学去。到了两个孙子上学的年纪,大儿媳妇放弃打工,在镇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专心陪两个孩子上学,顺便在镇上打点零工。
两个孙子去镇上上学,村里的老家,又只剩下张明乾老两口,院子里再也没有了打闹声欢笑声,老两口一下子不知道每天该干些什么。日子清闲寂静得令人发慌,整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偶尔接到孙子打来的电话,老两口能整整高兴上一天。
从村里走出去的年轻父母现在有一个共识:让孩子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到城市里工作,千万不能留在农村。有能力的把孩子接到自己的工作地上学,能力欠缺一点的,也像张明乾的儿媳妇一样,大多选择在乡镇、县城甚至一些较大的城市里租房,陪孩子在那里读书。
现在的王窝社,整个村子几乎没有学龄儿童,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美好场景,很难再看得到。间或有谁的孙子回来,全村的老人都把孩子当成个宝,亲得不得了。
春节儿女回家,不过是又一场沉重的离别
常大爷老两口身体都不好,许多家务活儿要靠嫁得不太远的女儿经常抽空回家帮忙。全身都是毛病,没力气出去串门子,他俩平时就守着家里的电视看,借此打发漫长的光阴。
但现在的节目太新,没念过书的两个老人很少有能看得懂的,陕西卫视是他们最喜欢的频道,因为“每个星期会播几场秦腔”。常大爷的电视还是很多年前的那种“平面直角”,图像不怎么清晰。去年儿子打工挣了钱,给他们买了台新的,可他们不会操作,稍微一弄,儿子给他们找好的陕西台就很难再按出来。他们只好让儿子把新电视搬走,自己守着老电视解闷儿。
其实老人们平时都像常大爷一样,日复一日,复印机一样打发着无聊的岁月。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儿女回家能热闹一些。
一进腊月,王奶奶就开始忙前忙后,洒扫庭除,张罗全家人的吃吃喝喝,真是不亦乐乎,累是累了点,可开心也是货真价实的开心!可这,现在只是她的回忆了。现在儿女回来,吃的喝的都买得多,带得全,不用她提前准备什么,虽然落了个清闲,王奶奶却很失落,常常给邻居说“我们现在都成了废人了”。
以前村儿里过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家相互串门拜年,一起闹社火,唱大戏,可是热闹。现在虽然年轻人也会回来,可只待那么几天,还成天就抱个手机看。很多人家早已是整户搬走,村里人口锐减,即便过年,也没有多少人,加上年轻人来去匆匆,社火根本组织不起来。
年,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冷清了。即使这样,过年仍然是老人们一年当中最开心的几天。
但在这短短几天之后,又是一年当中最沉重的离别,再次送儿女出门,再次说“你们走吧,别牵心我们”,然后久久地望着儿女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路的尽头……
后记:这些老人终究会一个一个离开人世,在他们走后,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村,会不会也随之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份沉重;是面向未来的欣喜,还是心头难言的隐痛?现实难以给我们一个清晰的答案,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晚报记者 蔡宁祯 张蓉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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