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7年秋天。
分散多年的老同学们终于决定在再度聚首,共度良宵了。
当时我大学刚好毕业两年,专业虽然冷门,但一路摸爬滚打,从上海跌跌撞撞到石家庄再到我家乡,总算是是找了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而那天出门的时候,我望着镜子里那个,化了淡妆,脸上挂着礼貌性的微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的姑娘,竟然有种从哆啦A梦的时光机里走了一圈出来的感觉。
我想起衣柜里压着的那两套蓝白色校服,想到高中三年,我不过是个埋头苦读沉默寡言的女生,缩在文科班的小角落里,完全与世隔绝,不知天地为何物。高中的文科班的女生没有传说中那么诗情画意——至少对我们班是的,她们除了数学差劲得一塌糊涂,根本找不到什么特别的共通之处。
其实我学会化妆,是在大学的宿舍里。可是如今望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的人,我竟然会本能的联想起了高中时代,要知道我的高中严格遵守衡中模式,对于化妆者是杀无赦的。
可是那种感觉强烈到让人简直摸不到头脑。
秋天的黄昏来的很早,我家的窗户紧闭着,夕阳悄悄落在树梢,让人发自内心地失落。
而我凝视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小城,忽然想起了那个埋在我记忆深处的姑娘。
2
我高中的寝室住了十个人。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是个叫李艳的女生。
她是从农村来的,即使她从未在我们面前承认过,但是大家根据她的生活习惯,和浓重的口音,一致这么认为。
李艳长得不好看但也说不上丑陋,只能说是哪种很普通的模样,在我的印象里,她一张瓜子脸,皮肤黝黑,鼻梁塌陷,脸上依稀可见几颗雀斑。
我们两个虽然在一个宿舍里,但是很少说话。因为我这个人本身非常想家,一到晚上,看着宿舍外面万家灯火,阖家团圆的模样,眼泪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停不下来了。
我俩第一次有交流,是在某个晚上的宿舍“座谈会”上。学校管得严,每晚都有宿管老师幽灵似的巡查,但是这依然无法阻止我们聊天的兴致。
那晚的话题是宿舍长发起来了,宿舍长是个姓郝的女生,家里是干房地产的,可以说在我们的小城里是“马云”级别的了。
我记得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虽然当时可能不是这样说的,但内容与此差别无二:
“我和我妈妈去吃西餐的时候,那个西餐厅的服务员的衣服都是褶子,看着真邋遢。”
“啊....那我的衬衣从来不用电熨斗熨,看来我也是邋遢啊。嘿嘿,学习了学习了。”我记得当时我躺在靠近门边的床上,一边看着宿管老师,一边随口回应她。
“你家该不会没有电熨斗吧?”
一个很陌生的声音插入了我们之间,带着浓厚的乡音。
我也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回答的,只是觉得被她的反问句弄得太尴尬了。我家里的确没有电熨斗,我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在国企坐班,而且还有点不拘小节,他们没必要也懒得每天用电熨斗把衣服熨的十分平整。
“我家里都有两个呢。真是没见过世面。”
我家都有两个,真是没见过世面?
我被她的这句充满了优越感的话说得心里就跟大石头压着一样,我从不认为家里有两个电熨斗就是见过世面的表现,正打算想反驳什么,酝酿的时候,却看见宿舍长坐了起来,当时借着宿舍外忽闪忽闪的灯光我看见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我作罢,将火气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事后宿舍长告诉我,这个叫李艳的女生在我不在宿舍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干了,被她给噎着的不只是我一个。
她喜欢化妆,而且喜欢涂一种偏粉的口红,但是化妆技术很差劲,每次给人的感觉都是特别油腻的。但她自己总是对此并不自知,经常在大家面前炫耀自己的各种化妆品。有时候是说自己买口红花了几十块,有时候是说自己的粉底是什么鲜为人知的大牌子。
“都是劣质的地摊货。”
是啊,她是个出国旅游就可以花掉父母十几万的女生,对她来说,那些几十块钱的口红和“大牌”,当然是劣质的地摊货。
但是对于没见过什么市面又抱有一颗虚荣心的李艳来说,那是极其高级的东西了。
事后回想起来,我只是觉得看着李艳和宿舍长,即使她讽刺的不是我,但我脆弱的自尊还是被人碾压了。
我那时候才发觉,原来某种鸿沟一般的差距原来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形成了,形成它的东西有家境,有教育,有金钱,有教养,每一种都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好了的。心态平和的人可以接受现实,并且用力实现跨越,而那些不甘于现状却无法接受现实的人,拼了命地去掩饰,到头来却成了另一群女生面前的炮灰,成了她们眼中可以被嘲笑的物件。
3
“师傅,去X KTV。”
我坐上了出租车的时候,暮色更浓了一些。
秋日里的暮色最为苍茫,也最让人怅惘。我望着车窗外渐渐流逝,离我远去的风景,觉得像是走进了某部文艺片中的四季变化的快镜头。
我突然想到,也许我们一生中遇见的人和事也如这风景一样,即使轰轰烈烈也好,温暖温情也好,终将化为车窗外流失的风景,从此只是你记忆中的一个或微不足道或弥足珍贵的剪影罢了。
正如当年李艳趴在我桌子上哭得情景,即使当时那么震惊,现在也除了我的一声叹息之外,什么也换不到了。
这件事情仍然关乎李艳,那个我高中时代最搞不懂,同时也最好奇的姑娘。
我想她当年是知道我们班那群唧唧喳喳的女生在背后是怎么样议论她的,但她们议论的越欢畅,李艳就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话,做的越过分。
高二下班学期,我和李艳成为了同桌。
她依然每天画着浓妆,涂着并不合适她的唇彩。即使班主任总是用挖苦的语气说她,同学们总是在背后议论她,她也照旧。那层唇彩像是她抵御外来侵略的甲胄,没有它们,她就无法在这个世间生存。
“她们就是嫉妒。”李艳不止一次对我这样表示过。“我爸爸和妈妈是开工厂的,他们在北京。很快就会把我也接过去。”这些话她也常常挂在嘴边,我不知道在北京开工厂是个什么级别,但我只能礼貌的笑笑,直接无视这些话。
她从来不领国家的助学金,但是交学费的时候总是有各种理由延误。
类似于这样的事情,多如恒河沙数,但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们已经习惯了李艳的种种行为,
但是在期末考试来临的时候,我们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成为摧毁她甲胄的最后一击。
4
语文课代表在我的印象里,是个非常高挑的男生,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是个妥妥的小男神形象。
或许是觉得大家对于自己化妆品已经熟知了,李艳不在炒冷饭,她开始在班里传言,语文课代表私下里向她告白被拒绝的事情。
女生们出于礼貌,只是迎合她,偶尔故作诧异地问一句真的假的啊。相配合她演戏的,也会笑着说,那真是厉害啊,类似这样的话。但是在私下里,大家讨论到这件事的时候,无一不是将李艳当成了笑柄。
后来,这件事不仅在女生中流传,还在班级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中传开了。文科班,男生只有寥寥数人,大多是一个宿舍的,于是课代表知道这件事,不过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
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和宿舍长一起出去买笔了。寄宿学校自带两个日用品超市,从教学楼到那里,往返只需要走一个课间。
在我的印象里,那天我们去了就买好了,很快就回到了教室。而在教室里,大家却已经闹做了一团。李艳当时趴在我的桌子上,哭的昏天黑地。而语文课代表阴沉着脸,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默默地点着作业。
我事后问当时在教室的女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告诉我,课代表义正言辞地和李艳吵了一架,为了那件事,还当着几乎是全班同学的面。
我没有安慰李艳,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的这一切,有多少是她咎由自取?但是看着她泣不成声,我却总觉得特别难受,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也许那种自尊心被摧毁的感觉,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了的吧。
但她所追求的自尊心太过昂贵,同时又十分廉价,让人发自内心的同情,同时又深深鄙夷。
5
“可算是见着你了,亲爱的!”
当年和我交情不错的几个女同学一上来就搂住我的脖子。
我笑着和她们打招呼,心中却难免生出了疏离感。
“你知道泷彦吗,就是当年你们那个宿舍长。她出国学艺术了!以后回来要她签名还得收费了。”
“厉害啊。我最近刚刚找到工作,家里有钱就是不一样。”
我听着她们谈笑风生,心中的疏离感更加浓重了。从KTV门口灌入的凉风吹得我紧了紧围巾,即使那风没有那么冷。
李艳在期末考试之后就退学了。
他那位在北京开厂子的父亲亲自来接她回家了。穿着一双破旧的拖鞋,露出衣服的部分无一不是比李艳更黑的颜色,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颜色,因为在我家门口的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们,皮肤都是那种饱经风霜的颜色。
李艳走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流云在天空里如同奔马一般,阳光和煦,照的人很舒服,但她始终低着头,像是愧对这样明朗的阳光一般。
我知道李艳再也不会来上学了,因为支撑她的那根脆弱的东西已经轰然倒塌了。
“当时她还太年轻,还不知道命运给她的礼物,在冥冥之中已经标好了价格。”
不知为何,这句话跃然于我的脑海,即使原文说的是为了虚荣心而出卖自己的女人,在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我也觉得特别贴切。
最得不到应有的关注的人,最是虚荣。这些人始终让人们看见自己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即使人们不相信,也要像求偶的雄孔雀一样,拼命地展示着。
他们不是分不清真假,也不是脑子瓦特,比起旁观者,也许他们才是看得最清楚的人,只是看清了不愿意去接受,希望有一天能骗过自己罢了。
后来有一天,虚荣的谎言如雪山突崩,洪水横流,那不属于命运赐予他们的高昂的自尊,最终还是被命运用更残酷的代价收回去了。
6
“李艳怎么样了?”
我突兀地问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包厢的气氛都凝固了。
“哪个李艳?”
“就是哪个啊,画得跟妖精一样的李艳。”
有人提醒迷茫的同学们。
“哦。她啊。”
班里一个住在李艳邻村的姑娘恍然大悟一般。
“我听姑妈说,她会去之后就结婚了。她还有个弟弟,弟弟将来要娶媳妇。现在孩子都应该快上小学了吧。”
“.......”
“苏姐!点歌啊!”
“我不会唱!”
仅仅一分钟,包间内又恢复了喧哗。
我望着KTV里闪烁的五彩的灯,感觉光明与黑暗在我面前汇成了一条巨大的河流,缓缓地流向了思维的尽头。我也在思索,为什么那些女生议论李艳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好受。也许答案就是我的心里也许也住着李艳那样的姑娘吧,即使在不愿意承认,她也客观存在。只是我把她藏的太好了,不会像李艳那样,刻意流露。
于是我低下了头,用只有我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那个虚荣的姑娘啊。
无论怎么样,希望你过的幸福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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