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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 王刚 之二

失敗者 王刚 之二

作者: 谈客_2140 | 来源:发表于2017-10-29 12:28 被阅读0次

    在靳树增眼里,王刚已经是最得宠的下属。他会在卧室与王刚聊天到深夜,讨论企业、电影和女人,称他为“中国顶级的大作家”。但王刚觉得自己与那些出没于老板身边的女人们没有区别,都是陪老板开心,女人们用身体,他用思想。

    那些最核心的权力,分配几百万的权力,王刚从来没有得到。他的总编辑是个虚职,不参与管理。惆怅和委屈随着亚视的一路高涨而高涨,1996年,亚视与银行联合发行了3000万债券,王刚向靳树增提出休息一段时间。他想回新疆写小说,惟经写作才能疏散这些惆怅和委屈。这本小说就是《月亮背面》,里面有一对为了改变命运去行骗的知识分子,和一个糟糕的老板。

    每一个员工从见到老板的第一天起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彻底背叛他的机会。——《

    我收到一张王刚发来的照片,他大张着双臂,努力高高跃起,双脚腾空。动作幅度很大,上衣收缩,露出松软的肚子。照片的背景是三亚海边,椰子树挺拔地立着。出去游玩时,他喜欢给朋友们发这些状态,有时只是海边风声的视频,有时他拍摄一位渔民剖鳗鱼,兴奋地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份美食。

    这几年王刚过着云游山水的生活,他在全国各地有多处房产,候鸟一般随季节迁徙。7月份,他从三亚到了大理。我们约在洱海边的一家餐厅见面。远远地,一辆黑色哈雷摩托驶过来,王刚戴一副墨镜,蓝色围巾的一角飘到了身后。他威风地停了车,笑得有些腼腆,像终于展示了心爱玩具的少年。路远担心他年纪大了,骑摩托会摔跤,但王刚劝他也买一辆,觉得这太有劲儿了。“感觉自己像个年轻人似的,”路远说。

    王刚的许多小说写童年、少年人的生活,那是闪亮的日子。现在,他被邀请参加过多次高中同学聚会,但他不愿意去,害怕看见那些记忆中还是小孩子的面孔,如今已经变成老人。可他自己也是个老人了。有天坐电梯,他猛然间在电梯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暗沉,皱纹丛生,衰老至此。

    他开始有意识锻炼身体,抓紧时间去想去的地方。喜欢摩托,就在北京和大理的家里各放了一辆。但他明白,一切在时间面前都是无效的。

    “我这一生最遗憾的是,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变得家喻户晓。”王刚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年少未得之物困扰着他,哪怕经济无虞,中年之后开始收获名声,都只是过期的玩具。他在很早之前就放弃了成就大名声的努力,开始到处玩,给朋友们发照片和视频,包括之前的合作伙伴冯小刚。冯小刚回他:自在。

    “ 云游山水的人是失败者,”王刚说。他只是在努力享受自己的失败。

    1996年,经朋友推荐,导演冯小刚看到了小说《月亮背面》。他立刻被吸引了,“反映了90年代中国社会的现实”。

    这位朋友是王刚找的,他完成了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希望能借助影视的力量火起来。90年代,作家与导演们合作密切,互相成就。冯小刚改编过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张艺谋拍摄过余华的《活着》。为了让小说引起注意,王刚还在报纸上用化名写文章,自己批判自己。

    冯小刚拍摄了《月亮背面》,由冯远征和徐帆主演。编辑周昌义看了剪辑完成的录像带,对回归文坛的王刚说,你就等着火吧。

    这句话没有在他身上验证过。就像当初《冰凉的阳光》所收到的“如此黑暗的内心世界”的意见一样,描写骗子的《月亮背面》被认为是“毒草”。

    “我连盗版碟都没有出来。”王刚说。

    《月亮背面》是冯小刚执导的最后一部电视剧。同年,他找王刚合作一部贺岁喜剧。这部电影就是《甲方乙方》。

    在王刚的印象里,《甲方乙方》试映的效果并不好。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看完后往台上扔东西,专家们没说过好话。但冯小刚的记忆却有所不同,他对这部电影的信心是“200%”。电影上映后,他打电话告诉王刚,成了。《甲方乙方》最终票房超过3600万,开创了贺岁片的模式。7年后,王刚与冯小刚再度合作了《天下无贼》,拿了一座金马奖。我在王刚位于北京南郊的家中见到了这座奖杯,杯身上拥挤地刻着四位编剧的名字。王刚本希望像余华那样火起来,没想到成了改编别人作品的编剧。他对这个身份感到尴尬,却不得不将其印在自己所有作品的扉页上。“我这一辈子就靠《天下无贼》和《甲方乙方》混吃混喝了。”他说。

    王刚与同学路远成立了“西瓜工作室”,趁名气接一些剧本的活儿。但他始终惦记着亚视,毕竟如日中天的亚视“好处会更大一些”。九十年代末期,靳树增的个人声誉达到了顶峰,他为香港回归填词的《一九九七,我的爱》全国流行,次年填词的《相约九八》由那英和王菲在春晚演唱。京城流传着关于靳树增奢靡生活的故事,据说他拥有400多平米的豪宅,有镀金的餐车,以及为自己试吃菜肴的下属。但王刚知道这些都是虚构,老板其实没钱,他的钱都是银行的。

    2000年的某个早晨,王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老靳被抓了。信源可靠,他一下子陷入恐惧。他知道亚视资不抵债,害怕自己有什么会被牵连进去。当时他住在亚视花了数亿买下的金朗酒店,感到大厦将倾。

    靳树增因金融凭证诈骗被捕,三年后,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40岁时,王刚跟过京城里令人瞩目的大人物,但大人物的倒下却迅速而彻底。他写过破票房纪录的电影,却没有以小说家的身份被认可。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只有失败时,王刚才想到文学。这是他的来处和唯一能提供慰藉的去处。王刚从商场抽身,不再写电视剧。他还劝路远不要再接活儿,作家有创作的时限,等到70岁的时候想写也写不动了。

    大兴的别墅里,王刚早晨七八点钟起床写作。新小说里,他又回到了故乡新疆,写了一个叫做刘爱的孩子,对英语情有独钟,渴望拥有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后来他在新疆的中学同学们发现,这本名叫《英格力士》的小说里串起了学校、建工大院以及乌鲁木齐,很多人物还用了他们的真名。

    四年后,小说完成。王刚把它投到了《当代》杂志,周昌义已经是《当代》的主力编辑。时隔八年,他又看到了王刚的稿子,并且惊讶地发现,王刚仍然写出了动人的严肃文学。“只要有机会,甭管什么机会,他还是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写。”周昌义说。

    赵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她希望《英格力士》出版时,王刚能找老同学莫言写个推荐语。王刚自尊心强,觉得“丢死人了”。但他还是给莫言打了个电话,莫言说,我这支笔都臭了,这几年给别人写的东西太多了,有用吗?王刚说,拉兄弟一把吧。这是《南征北战》里一句著名的台词。莫言一听乐了,就答应下来。

    《英格力士》充满了温馨和悲悯,是他对自己的超越,也是对同类题材小说的超越。——莫言

    2004年,《英格力士》入选《当代》杂志评选的年度最佳小说。在华侨大厦的现场投票中,《英格力士》拿到了“专家奖”和“读者奖”的双料冠军。自《月亮背面》回归写作后,这是王刚获得的第一个来自文坛的认可,几十家媒体的镜头对准了他,国内知名的评论家赞许了他。王刚眼泛泪花,上台致辞,“曾经非常希望王蒙是我爸,就像我那爱打篮球的儿子希望他的爸爸是姚明一样”,“我多么希望我的书能像八十年代那样摆得满大街都是。”

    王蒙的《青狐》也提名了2004年的《当代》年度最佳小说。某种程度上,王刚超越了他理想中的父亲。

    鲁院毕业后,王刚经商十年,他的许多同学们已经写出了最重要的作品。莫言构建了种满红高粱的土地,刘震云完成了故乡三部曲。余华写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迟子建在东北继续着《伪满洲国》。但现在已经不是八十年代,文学不再是全民关注的目标,在媒体报道中,它已经成为一个细分的领域,即便该领域的人也并不完全知晓状况。《英格力士》获奖后,在场的记者们拥到编辑赵萍身边,他们想知道,这本书获得了如此高的评价,那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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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今年上半年,王刚参加一个饭局。酒过三巡,在场一位作协的副主席聊起王刚的作品,他看过《天下无贼》,但不知道《英格力士》。王刚当场放下了筷子,说你作为中国作协的副主席,不知道《英格力士》,这是你的失职。对方赔了个笑,说回去就看。王刚仍然愤怒,说有比你强的人,原来作协的党组书记,不仅自己看,还买了200本送给政协委员,他和你完全不一样。

    说完,他又习惯性地站在批评的一面去想,你王刚说这话都疯了,怎么能要求副主席知道你这个傻逼作品呢?但他就是觉得应该如此,并且说了出来。

    《英格力士》2004年出版后,接连拿了很多奖,还被企鹅集团旗下的品牌Viking买下,推出了各种外文版本。当时Viking只买了两本中国作家的书,一本是老舍的《茶馆》,一本是王刚的《英格力士》。王刚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一到出版社,就说自己书在美国如何,在德国又如何。“有一段时间还是心态有些膨胀,”赵萍说。王刚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赤裸、坦诚,莫言曾评价他,“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但周昌义仍有遗憾,书没有卖火。现在纯文学作家走向大众的途径窄化,要么获得主流的文学奖项,要么依靠成功的影视改编,总之,作家需要变成明星。“一个永远不读小说的人,摆书架的时候他奔着你的名字去买,那就是社会化了。”周昌义说。

    《英格力士》入围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前十名,王刚准备好了获奖感言,但他最终没有机会宣读。那一年获奖的有迟子建,王刚在鲁院作家班的同学。

    周昌义劝说王刚赶紧写下一本。他见过太多的作家,判断王刚最擅长写自己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事情。这种作家一辈子只能写那么几部。王刚永恒的主题,就是感叹命运不公,拼命向上攀爬,攀爬的过程又不完全心甘情愿。这种底层对上层的复杂情绪,永不先锋,永不落后。

    五年后,王刚完成了76万字的《福布斯咒语》,讲一个野心十足的商人,与海归女友一起在北京的国贸地区买地圈地的故事。主人公的名字是冯石、姜青。周昌义不满意他写了太多感情戏,男女主人公“哼哼唧唧”的,在一本讲原始资本积累的故事中显得跳脱。他自己上手删减了几万字,但对于一部超过70万字的小说,这几乎于事无补。

    《福布斯咒语》卖了约十万册。周昌义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是本超级畅销书,作者有社会关注度,题材有话题度,万事俱备。如果没火到那个程度,“只能说阅读的感觉被破坏了。”

    当王刚谨小慎微地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不是很放肆地去做一件事情,他反而能把事情做好。”赵萍说,《英格力士》就是如此。她也给王刚的新书《福布斯咒语》提过删改意见,王刚问她,我能不能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写?你成全我一次吧。

    《福布斯咒语》是王刚偏爱的作品之一。他引用了一位曾担任过税务局党组书记的读者的评价,“他说这就是应该跟《白鹿原》摆在一起的作品”。

    五十岁时,王刚去了传媒大学教编剧。他开始渴望在一个安稳的地方待着,多一重保障,这一年,他终于拿到了曾经念想又诅咒的北京户口。

    在学生们眼中,王刚是一位文人气质浓郁的老师。衣着讲究,喜欢戴围巾,上课时拿一个烟斗,但不一定抽。第一天上课的时候,王刚进来,眼睛直接望着45度的教室后方,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问候学生。他说,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中国相爱,但是在意大利相遇了,你们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学生们有些惊吓。后来他们知道,王刚当时讲述的是他正在参与的一个电影项目。他不使用课件和PPT,一学期只放两部电影,《情书》和《天堂电影院》。他很少提及令自己成名的那两部电影,也不谈自己写过的小说。课堂上,只有充满感性的艺术描述。给学生发作业邮件的时候,偶尔会说一句,今天下雪了,你们觉得美吗?学生们说,这个老师身上看不到功利心,甚至不觉得他是会去争职称的那种人,“感觉他像从五四时期走来”。

    王刚刻意与学生们保持距离,但这似乎并不必要,距离始终存在。他推荐了余华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居然没有学生说好。学生们不读他的小说,也很少有人知道,王刚还根据在传媒大学的生活写了一部小说《关关雎鸠》。

    他的老师形象超脱而神秘,学生们甚至好奇,“他似乎给我们展现的是一种很潇洒的生活状态,但实际上他自己是真的很潇洒、心情很坦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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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新地乡的王强书记听说乡里来了名人,是《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的编剧。这两部大片他“小时候都看过”,想着这是个难接触到的人物。名人送给他一本书,说自己是个作家,刚刚在乡里写完了小说《喀什噶尔》。2013年的春天,王刚在新地乡买了一个小院子。年轻时曾发誓永不回疆,但现在他喜欢这个抬头就能看见天山的地方。他小说中的人物,再也没有离开过新疆。

    乡里帮忙翻新了王刚的红砖平房,还盖了一间宽敞的会议室,里面挂着几幅他的照片,门框挂有一块匾,上书“王刚工作室”。在这个角落,他是大人物。王刚用了“流放”、“失败”来形容他在新地乡的写作生活,手机仅能连上2G 网络,几乎与外界隔绝。三个多月里,他与天山、雪水、杏树为伴。但他想要成为大人物的愿望,并不会真正被美景和平静招安。作家出版社给他出版一套作品集,王刚告诉编辑兴安,希望能和余华作品集的设计和开本一样,32K,黑色压纹纸面,扉页上印着手写签名。兴安说,行,但咱用红色吧,红书比黑书会更红。

    《喀什噶尔》写文工团的故事。十几年前,冯小刚告诉王刚,自己想拍有关文工团的电影。王刚希望他这次能真正拍自己的作品,小说写完后,给冯小刚发了个短信,“小刚,完成了《喀什噶尔》,还是想给你看一下。”冯小刚马上派人去取了书。

    王刚不是社交上热络的人。几年前,冯小刚约他看《1942》,电影落幕的时候,王刚泪流满面。冯小刚说今晚别走,到我家喝酒去。路上,王刚大哭,几近嚎啕。

    冯小刚很感动,觉得他为电影表现的民族悲剧动容,“是一个知音”。王刚的确认为电影拍得好,但他在哭自己。他想到了自己在文学上的不如意,影视改编屡屡受挫,“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呢?刘震云的《1942》又成了。我从《月亮背面》到《英格力士》全都没有。”他的痛苦在于没有做到家喻户晓,而更大的痛苦是,他周围的人都做到了。

    王刚在等《喀什噶尔》的消息。过了一段时间,朋友告诉他,冯小刚的电影要开拍了,他选择的是严歌苓的小说《芳华》。王刚马上想,是不是自己没写好,是不是故事的节奏太慢了,影响了阅读。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冯小刚。

    “我估计通过(审查)有点够呛,我也没敢拍。”冯小刚对我说。他还格外感慨了一下,作家无人约束,愿意写就写,但电影不一样。

    2015年,靳树增赶上特赦出狱。今年7月份,我在他的新办公室见到了他。他的头发已经回到黑色。

    他在评价自己与王刚的区别时说,他是商人,而王刚是个作家。

    鲁院的同学们很少聚会,大家从新闻上互相了解近况。毕业之后,千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莫言,是在2015年导师童庆炳的葬礼上。莫言穿着白色衬衫,默哀、鞠躬,千华叫住了他,说学长,我们导师去世了。莫言拥抱了她,劝她不要难过。几十个摄像机凑在莫言脸前,试图记录下诺奖得主少有的露面时刻。还没等两人哭明白,莫言就走了。“他出名了之后就不归他所有了,”千华说。

    在所有采访都结束后,王刚再次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自从采访开始就没有停止过,那就是,为什么要写他。在他成王败寇的逻辑下,如果不是一个时代最大的获益者,就不值得被书写。这几年他过着游山玩水的生活,刻意远离了让他感到失落的所有圈子。

    我们提到了18岁时看过的《英格力士》,以及《博格达童话》里的少年如何杀死了一只美丽的鸽子。那些他于失败之时“不得不”去写的作品正为他带来长久的价值,而不是他努力争取的名头与权力。8月1日,陈冲导演的《英格力士》在新疆开机了。这部小说改编难度大,版权辗转数次,仍有执着的电影人希望讲述它。

    王刚眨了眨眼,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注释:此稿非本人原创,乃为网络摘编,与读者共享。

                      20171028    九九登高又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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