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坎坷记愁(下)
如果离别的钟声终将响起,我还想再看一眼你的笑颜多年前读毛晓雯、苏缨写的《纳兰容若词传》,就此爱上纳兰词。书中还有个情节,时至今日都让我印象特别清晰:容若结识了来自江南的才女沈宛,尽管当时满汉不兴通婚,但在朋友的介绍下,容若秘密迎娶了她,二人还是默默地结合了。
某个夜里沈宛醒来,身边的人却已不在床榻。她起身寻找,发现院里月光正亮,光芒像碎银一样落在独自立在院里的容若身上。她怕他着凉,就找出一件大衣,静静走到院里给他披上。然而在她为他披衣的那一刻,容若像是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一样扭过头来,动作快到来不及掩饰那一刻看到面前佳人自己脸上失望的表情。沈宛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谁叫你刻骨铭心?
容若背过身去,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叹气,一声又一声。仿佛世间所有压力都系于一身。他喃喃道:时间好快,已是三年了。
三年前,容若的发妻卢氏因难产,辞了人世。
后来,沈宛踏上了回归江南乌程的船只。在难获心爱之人的痴心之后,她选择了默然离开。多年后,她收到了来自容若的一封信,信上就是我们都熟知的那首《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同一个时代,另一双人叫做沈复和陈芸。
还记得第一篇《闺房记乐》的读后感里,我写道沈复和陈芸的爱情是纯粹的、治愈的,是区别于容若与卢氏悲怆的爱恋。然而读完《坎坷记愁》我才明白,沈复和陈芸的苦楚,并不亚于前者,并且更近人世现实生活。容若是贵为帝王侍卫的八旗子弟,在沈复“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的年纪,容若已经开始在父亲宽大的书房里阅读汉人的经典著作。出身贵族,作为明珠的儿子,容若传奇的色彩使得他的忧愁本身就已经附着了超脱等闲之人的气质,其忧愁经后人的记载后,更是带了强烈的艺术色彩,令人读来只可远观难以近触。而沈复的惆怅,却像极了一本真真实实展现了人世间凌乱悲情的漫长书卷,令人读来感同身受,像面对面同苦命的夫妇俩交流、亲耳听到芸娘临别赠言一样,字字含泪,句句泣血。
陈芸对沈复的爱,从一碗粥开始,到她临走的那一刻,都自始至终贯穿着。二十三年,她的存在,不管经历多少苦难,受过多少委屈,丈夫都是她心中最值得依靠的存在,她的临终之言饱含深情:“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她挂念着自己的孩子,思虑丈夫没有自己后的生活,甚至临终还要为公婆考虑,即使他们曾经带给他无数的痛苦:“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用沈复的话讲,陈芸虽为一介女流,却有着同男人一样的胸襟。而在我看来,这位女子的重量,早已甩远了太多气狭的所谓七尺男儿。恩爱夫妻不到头,一切就像一场短暂的大梦,还没有睡足就被悄然惊醒。在芸娘的“头七魂归”之日,他不顾朋友劝阻,在房间内,期待妻子的魂魄能够归来相见。望着妻子曾躺过的床榻,抚摸着还带着妻子香泽的衣物,纵然阴阳两隔,沈复依旧痴心不改。斯人已逝,去了的人已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肉体,一切都留在了人间,无牵无挂地离开;但对于仍然存活的另一人,这是一种如魔鬼降临般的折磨。这还没有结束。造化弄人,打击不断。父亲和孩子相继离世。沈复没能在堂前尽孝,而当年夫妻俩离开一双儿女时,陈芸与儿子成为永别;父子再别时,谁想到“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的后来竟然是“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亲爱的妻子自此再无可能延嗣。离开的眼泪,变成归来后的永别。
人生之苦,莫过于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沈复却在同一个时间段失去了人生中三位至亲之人。浮生之事,变幻无常,在闭目了却仍然抑制不住的泪眼朦胧之后,我们只能在那些离去的人昔日浓重的背影里回忆些许的暖意。
在妻子和父亲接连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沈复住进了寺院,每日与佛龛、僧徒为伴,并经历了“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的事件。我想,每个钟声落寞而响的深夜,相必沈复也会慢慢一人流泪的吧。就像同样在双林禅院失眠过的纳兰容若。沈复没有给我们展示过寺院里写过的文作,但我想此处引用容若为亡妻写下的《望江南》,应当恰如其分: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送别芸娘,谢谢你曾带给我们的泪水与感动。
也劝慰自己,可以告别这令人心痛至极的《坎坷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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