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毕业那会儿，雪片般的简历石沉大海，唯有老家县里的一所中学有了回音。当老师？虽然心有不甘，眼下也别无二选。上班前夕我努力回忆着中学老师的音容笑貌，靠着学生时代记忆里的残羹冷炙，竟也稀里糊涂地地站上了三尺讲台。

不久厄运降临，某个下午，在十几个身影的前拥后簇下，教研员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这是一次捉襟见肘的公开课。好长一段时间，做梦都有来自教室最后的窃窃私语和逼视，而自己是一只受伤的鸵鸟，在昏暗的白日里扑腾着翅膀，就是飞不高。我既懊恼又困惑。做了一辈子的学生，连思想上也守了学生的本分，竟从来没有跳出过学生的角色，想来也很可悲。

记得小时候经常玩“扮大人”的游戏，在游戏里模仿平日里爸爸妈妈的一言一行，一本正经俨然一个小大人的模样。没有受到过师范培训的我，打算从“扮老师”开始。

上班没几天，学校里的老师还认不全，回到办公室，发现斜对角空了许多天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老头，眼皮微肿，阔嘴唇，粗犷的面部轮廓像极古时宅邸门口的石兽。

同事告诉我，他是老王。前几天和档案室的朱阿姨聊天，她说学校上课上得最好的就是一个叫老王的，当时朱阿姨还用鼻子努了努镜框，瞟了我一眼补充说，“他可是咱们县的无冕之冠呢，虽然没有任何名分，但是他的课却是上的好。”

难道就是他？应该就是他了。

此时他正呆盯着电脑屏幕，也许太专注，僵硬的面部表情里透着几分凶相。我突然有点怯，不知该不该过去和他套近乎。

“呦，老王回来啦？ 凤凰怎么样？”江老师踩着下课的音乐声走进了办公室。

“景点没去，我只是顺着沱江一直往下走。这地方被沈从文美化了，你们去会失望的，毕竟是出土匪的地方。你可以看我空间里的游记，我快整理好了，这次还拍了很多照片。”

“不仅有杰作，还有大片呀，那我们得拜读拜读。”

老王抬起头嘿嘿笑，紧绷的脸一旦松弛下来，却有了几分憨态。抬头时的余光也扫到了我，“咦，这个小姑娘怎么没见过，今年新来的吗？”

“嗯，嗯。”我走到了他身边，小声问：“王老师，我能去听听您的课吗？”

“但是我今年教高三，大多是复习课，可能没什么好听的。”这是一种拒绝？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想听。”我有些急，眼眶微红。

“你要是想听，那也可以。”

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小跟班。

我记下了老王的课表，只要有空闲，就去听他的课。有时他会带了本练习册，有时什么也不带，两手插着口袋就进教室了。每次讲课的内容都不多，往往只有一两个知识点，但是每个点都讲得很透彻，逻辑严谨，语言生动，比如讲古诗的意象，他说意象就是积木，积木的搭法是多种多样的，所以一句古诗出现多个意象时，也可以调换空间结构，改变语序，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古诗词中的情感。老王在台上激情飞扬，我在座位上奋笔疾书。我敢打赌我是这个教室里最认真记笔记的学生。

听了几堂课后，我对老王这个人也越发感了兴趣。聊天中知道了老王是安徽人，81年毕业，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且名副其实的大学生。据说毕业后下过海经过商，服装店倒闭后，当过小学老师，也教过几年初中，期间还为某所大学编过教材。最后尘埃落定，在这个中学一呆就是十三年。老王早年离异，有一个女儿，和我同一年出生，是他一个人拉扯大的。今年刚从德国留学回来，进了一家外企，成了北漂一族。

老王虽老，却很时尚，是名副其实的背包客，喜欢说走就走的旅行，这不前两天刚把远方的风景带会来。他似乎总在时代的浪尖上——在我们办公室中，他最早使用微信；每年举办的杭州国际马拉松，他一场也不落；常年穿着一件短袖T恤，据说是冬泳练出来的体魄。年轻人过的光棍节，他也过。据说他还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绯闻。不过对于这些，老王听了也不恼。

大家也摸着老王的脾气，经常开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教师节前后，经常有人给他送礼物，茶叶、杯子、雨伞等等，有时送了也不留名。大家伙调侃老王又有新的爱慕者。老王不解，于是伶牙俐齿的张老师开始发挥她的联想：“杯子意味着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伞意味着想跟你一起经历风雨。”“那茶叶呢？”老王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

“茶叶就意味着要泡你阿！”

“我难道也是随随便便让人泡的吗？那也要看看送的人是谁。”老王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样子真让人忍俊不禁。

又有一次，我拎了袋橘子分给大家伙。老王上课人不在。下课的时候，我招呼他吃橘子。其他同事也吆喝起来，“老王，来吃点吧！”

“老王，还是吃点吧”

“老王，你好歹吃点吧”。此时老王早已跟大伙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了。

但他也有固执拧巴的时候，比如听到当年英语差劲，只能考3分的传闻时，他非常严肃，不厌其烦地向周围的人辟谣，当年他英语考了4分，不是3分。

听说老王的同学，要么混得很好，要么太会混，却很少有混得差的。后者大都因贪污落马，身陷囹圄，前者不是著作等身，就是名身在外，再不济至少也得是特级教师。

有人说，老王命不好。他还有一个弟弟，不成器，不知败了多少家产，到现在还拖累着老王，他的老婆就是这样走掉的。

人生的破碎似乎并没有在老王的生活里留下任何坍圮，反倒是那缝隙里扎了根的野草，如芷蓠般幽香四溢，随了雨而恣意蔓延，迎了风而摇曳生姿。

也许谁也无法躲过时间的。人上了年纪，会害怕寂寞，会害怕落单。每次办公室空荡荡没几个老师的时候，老王就会大家都上哪去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叫上他。今年冬天，老王也裹上了厚厚的棉袄。酒桌上的他也开始惜福养身，戒掉了之前的豪饮。他对任何新鲜的事物依然保有热情，只是不再痴迷和执着了。